薄酒浅醉爱酩酊

　　斜倚雕花扶栏，看那一片葱绿，宫墙下的爬藤上挂满了细碎的紫色小花，风吹过，它们便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想着来吊唁的那些人的嘴脸，真是可笑。大概只有济之行洛是真心，骗了他们，我有些些不安，但人总是要经历的，他们也会长大。
　　“娘娘，贤妃娘娘来了。”红莲在我耳边道。
　　“哦，请她进来。”
　　姜美芽静静地站立着，那么陌生，那么遥远，可我们毕竟是同卵双生，心里难免伤感。我淡淡道，“你的左脚是不是受过伤？”
　　她一愣，“你怎么知道？”
　　“有段时日我老是脚疼，也没有原因。后来想，大概是你受了伤。”
　　听我这句话，她忽而落泪，抬手掩面，双肩颤抖着，停不下来。
　　过去搂了她，拍着她的背，从来未有过的亲近。良久，她才停下来。我松开她，替她整理耳边的头发，轻手轻脚，是另一个自己。
　　她深深吸气，让自己平静下来，“你这是要走么？”
　　我歪头道，“不然呢？”
　　“那他怎么办？”
　　这话问得好笑，“继续当皇帝呗。”
　　她大概很不满我的态度，语气就急了起来，“你们不是相爱的么？你竟是这样自私……”
　　这个评价有些让人皱眉头，我可以说姜美苏自私，但旁人不能。故不悦道，“你没什资格说我自私，要不你走啊，把焕之留给我，你走行不行？反正他也没见过你几面，我们又是一模一样的长相。”从基因的角度，若我与昮淳生了孩子，大约就是焕之的脸孔，想到这一点，我心抽痛。
　　“我……”她语塞了。
　　“那些话不是你放出去的么？你把‘姜美苏’这三个字搞臭，我要不死怎么对得起天下？”我知道这话重了，但此时不说，也许永远不再有机会。
　　“那些话原本就有，只是之前皇上给捂住了。”
　　我挑起眉毛，“哦？后来怎么又给捅出去了？”
　　她叹道，“还不是甄家那些女人，甄向晚当初是预备好要进宫的，结果嫁给了于行沛还难产而死，老三甄婉婉是要替姐姐报仇，说若不是德妃姜氏从中作梗，以她姐姐的才情姿容一定会入宫，可偏偏德妃魅惑弄得皇上五迷三道的，她说就算是死罪也不饶了你。”
　　听这话我沉默了，这一出是我不知道的。甄婉婉，倒是听司马夫人提起过，甄家的女子都是有性格的，甄向晚大气淡然，甄婉婉刚烈直性，而她们的姐姐甄向清是出了名的聪慧贤淑，均不是等闲之辈。那甄婉婉尚未到出阁的年纪，名声却早已在外，骂过一品大员家的公子哥儿。
　　“昮淳知道？”
　　她道，“我哪里知道？我都有多久没有见过他，也没同他说过话了。”
　　我一愣，“他没去见过焕之么？”
　　姜美芽摇摇头，眼睛里都是悲凉，“也许他并不期待这个孩子。”
　　我劝慰她，“他只是一时不能接受罢了，哪里会不期待孩子呢？他还跟佑民玩蹴鞠呢，你没看见他抱着恩恩的样子……”说着，哽咽起来，再也说不下去。突然发现他的苦，与我的苦，其实是一样的，谁也不比谁多谁也不比谁少。
　　“你等会儿，我有东西给你。”为了掩饰从喉咙里冒出来的苦气，转身进了殿内。知道她会来，早已准备好的东西，是要给焕之。出来将手里的黑色匣子递给她，“这是瑞妃留下来的遗物，将来你给焕之的媳妇儿罢。”
　　她打开来，看着那套金桃花饰物，心中五味杂陈，慢慢合上盖子，道，“听钟淑妃提起过，说阮皇后不知道这东西的来历，还以为沈太后不把好东西给自己的儿媳妇却给了你，一直耿耿于怀。”
　　“那时候的阮湘的确是得不到爱便看任何人都觉得是抢了她的东西，你知道这桃花簪的来龙去脉么？”
　　她摇头道，“钟淑妃没细说，她那个人总是心不在焉的，活的也不是自己。”
　　“你倒知道她。这套东西本是瑞妃陪嫁之物，沈太后因修芸衣有孕一事迁怒于瑞妃，故意在一干命妇面前说自己有套桃花饰物何等耀眼夺目，叫修芸衣去取，但她根本没有这东西，是无中生有要陷害修芸衣，瑞妃自然知道她的目的，就找机会暗地交给修芸衣拿去给当年的顺妃了。后来昮淳拿回来的那根桃花簪，是他放走修芸衣的时候，修芸衣交给他的。剩下的东西，我同昮淳成亲之后，她交给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没有给贺兰凤。”
　　姜美芽听完这一段，唏嘘道，“后宫里的女人可恨可怜，说是荣华富贵得了天子宠爱呢，有几个是自愿的？”她看了看我，“你大概是个例外。”
　　我却也不想过多地扯上自己，便就此打住，“如今米已成炊木已成舟，我已经是个死人了。”
　　她有些痴痴道，“你我分离多年，不料这辈子都怕是没有机会再见。”
　　我道，“也没有什么不好。”
　　我与她之间，互相纠缠互相亏欠，永无交心的那一天，能于各自的天地安静生活，没有互相憎恨，就是天大的造化。至于过往一切，我都没有兴趣再知道，这是她与昮淳之间的事，由他们自己去解决。
　　有时我想，这种过于撇清关系的态度，不参与不搅合的立场，导致我终究成了一个局外人。但我若不走，留下来，永远也没有赢的可能。我的敌人，是自己的不孕还有那同卵双胞的姐姐，将来亦会有无穷尽的女人……看了如此多的宫斗戏码，实在不愿走那条老路，弄得自己人不人鬼不鬼然后把责任推给制度推给男人，好像跟自己半毛钱关系都没有。
　　我知道这样说是不公平的，至少我是仰仗着皇帝的宠皇帝的爱，才肝胆肆无忌惮提出这般要求。可我也知道，抛开了男权社会里的更重要的那一半，女人终究成不了气候，故未来之路彷徨，我此刻才无措起来。
　　她听我这话，没有办法接下去，晃了晃手里的盒子，“我先替焕之收着了。你，保重。”
　　待她刚要转身，我道，“他喜欢杏仁豆腐，换季的时候喉咙总发痒，金银花水喝一点管用，晚睡了第二天头疼，弄点薄荷油抹在他的袖口，他怕冷，每年炭盆子都上得早，喜欢清爽淡口的菜，糯米做的吃食别给他，不喜欢，夏天莲藕多吃一点，莲心泡水也喜欢的……”说着说着，自己都觉得愚蠢，便住了口。
　　她笑了笑，没说话，转身离去。
　　我目送她远去，那背影夹带着的无奈像定格的镜头一样，永远地存在了我的脑子里。在心里说一句，珍重。回转进了内殿，安静地替自己打包，只是几套简单的粗布衣裳，身上的首饰都摘了下来，连同那对小柿子的耳坠子，一身轻松。
　　等到子时，朝晖过来了，昮淳没有来。我想，他是对的。我们无法道别，也无法面对，见了面，我不崩溃，他也会扛不住。事到如今已经没有回转的余地，走，是必然。
　　朝晖看起来郁郁，只说奉皇上之命，送您出宫。他没有用任何称谓，因为已经找不到恰当的称谓给我。
　　走吧。
　　这段路仿佛很长，比这七年来走过的路都长，经过咏春宫的正殿，那里是姜美苏的灵堂，空无一人，静谧幽深，夜风回荡，月影斑驳，只有蔷薇香。
　　不敢多看，迈步离开。
　　脚下越来越沉重，我依然不敢回头，怕这一回头便万劫不复。那么多个日日夜夜，花开花落，都是我与他的年华，这七年间经历得太多，到了现时涌到眼前的不是一个一个片段，只有抵死缠绵的心。
　　猛然觉得，自己是不是错了，曾经想要的陪伴，到此刻居然成了笑话，不过是一个逃兵，凭什么要得起帝王的每一个晨昏每一个分秒？这段时日以来，伪装的坚强瞬间瓦解，就在我踩过的最后一个台阶。
　　咏春宫门口停着一辆朴素的马车，朝晖坐了上去，也示意我上车。听马蹄声响，在这夜里格外刺耳。到了宫门，守夜的侍卫见了雾朝晖是要行礼的，“统领大人深夜出宫必有要事。”
　　“确有要事。常铁，哥儿几个值夜幸苦了，改日雾某陪你们喝上几杯。”他说着话，还掏了点碎银子出来，“拿去买壶酒。”又故作威严地加了一句，“换了班才能喝。”
　　那唤作常铁的，激动答道，“是！统领大人一路小心。”
　　终于顺利出门，我这才直起身子来，伸出手撩开一点点的帘子，回头望那座庞大的宫殿，许许多多的不舍，是给那个连送都不来送我离开的人。只在这一回头，心里就仿若布满了针尖，浑身颤抖起来。
　　那高高的宫墙一角，有黑色的剪影映在月光里，他抬起来的手慢慢放下去，像是没了力气，随着马车前行，剪影变得越来越小，成了一个小黑点，最后就连那小黑点也朦胧了，我依然没有放下手中的帘子，此刻，我握着的不是锦缎，而是自己的生命。
　　直到那座华丽的宫殿也渐隐于暗夜黑幕，泪水决堤滚落，为我逝去的一切，也为我拥有的曾经。待天明，泪干，我将不再是姜美苏，又或许我从来就不是姜美苏，都是梦罢了。
　　车马快行，奔向一个未知的结局，那个夏日的晨曦来得太早，如此让人措手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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