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辰歌

　　晋阳城中太原留守府的后堂，现任的太原留守李渊正在与晋阳宫副监裴寂、晋阳令刘文静密议。
　　刘文静手捻颌下的三缕须髯，不无忧虑地道：“李大人，近日以来长孙先生和刘先生从军营多有送来密报，说是有可疑人等在左近窥探。据下官看来，王威和高君雅实在可虑啊。”
　　李渊双眉紧皱，道：“王威和高君雅名义上是辅佐我镇守诸郡，可实际上却是奉了天子之命，暗中监视于我。若是他们有心寻隙，确实防不胜防。”
　　刘文静点了点头：“皇上对大人多年来一直猜忌，因为杨玄感一事朝中牵连甚广，各地又民变纷乱，实在需要得力的人镇守平乱，因此才重用大人。可是皇上又不肯完全信任大人，实在是难怪大人心寒齿冷。”
　　李渊苦笑道：“若果只是投闲置散，也就罢了，我只担心，一不留神，就会重蹈李浑覆辙。李浑之父李穆位列三公，当年一门之中风光无比，最后却落得满门抄斩的下场，让人如何不心惊胆寒？唉，更何况，”说到此处，李渊语声微顿，看了一旁的裴寂一眼，脸上微现尴尬之色。
　　裴寂刚才一直在一旁听着李渊和刘文静说话，见李渊这等神情，忍不住哈哈大笑道：“老友，何必如此扭捏不安，不就是晋阳宫中的几个宫女吗？那日你我饮酒同醉，也是我一时疏忽，竟然让晋阳宫中的宫女给你侍寝，害得老友你醒酒之后差些儿吓得一命呜呼。想那晋阳宫，虽然是天子行宫，可皇上现在去了江都，还不知什么时候才回来呢，纵然回来，也是回大兴、洛阳，只怕这些个宫女此生再也见不到皇上一面也未可知啊。”
　　裴寂与李渊是多年旧友，因此说话随便，态度也比旁人要亲昵许多。
　　李渊连连摇头：“话虽如此说，但是私通宫女，这可是抄家灭族的欺君之罪，万一皇上得了一丝半点儿风声，不得了哇。”
　　看着李渊的尴尬神情，裴寂笑道：“老友你且放宽心。现在你都已经决定揭竿起事，又何必担心宫女侍寝的事传出去？现在杨广那些家当都在咱们兄弟手里，回头儿我再给你送几十个宫女来，粮食多了没有，几万石还是不难的，再凑些绢帛、盔甲，保你钱米无忧。”
　　李渊苦笑：“钱粮盔甲倒罢了，正是用得着的。宫女就算了。”
　　裴寂抚掌笑道：“英雄美人，相得益彰。钱粮自然是要送来的，美女也必不可少。老友你这风流倜傥，日后只怕还是一段佳话呢。”
　　刘文静也忍不住莞尔：“裴大人说得不错，英雄气概，美人颜色，正是交相辉映。说起来二公子也承继了大人这份自在潇洒，而且文才武略出众，举止酷似大人。”
　　裴寂看了他一眼，道：“我是看着这几个孩子长大的。在我看来，倒是建成稳重敦厚，更有老友的名门世家子弟的丰采。”
　　刘文静忙笑道：“裴大人说得是。几位公子都是一时俊彦，文武双全，可谓虎父无犬子。”
　　李渊摇了摇头：“什么虎子犬子的，现在也说不上这个了。只盼着世民能快些个平平安安回来，和突厥之间买马的交易进行得顺利些，长孙顺德和刘弘基那边以平乱为名义的招兵也顺顺利利的。”
　　裴寂收敛了刚才玩笑的神色，道：“也都准备得差不多了。我昨日才和建成谈起过，他说暗中去军营那边瞧过，这一批新招的兵卒质素不错，刘弘基也训练有方，兵器辎重粮草等等也筹备了不少，再加上我能从晋阳宫中运出来的那一批，也够用数月的了。只等世民回来，兵士再操演得熟练些，马匹到位，再多筹些粮草，暗中再把智云从河东郡召回来，把常宁和柴绍从大兴叫回来，咱们没有了后顾之忧，就可以起事了。”
　　刘文静道：“我也派了人四处寻访能人志士，本领高强的江湖侠客，如果能多些这样的人相助，就更是如虎添翼了。”
　　听他说到这里，李渊忽然想起一事，问道：“对了，怎么袁先生没有来？”
　　裴寂道：“刚才我去请他的时候，童子说他正在闭关起周天神课，是万万不能打扰的。我已经让童子留话给他，他一出关就请他来留守府，有要事相商。”
　　李渊点了点头。
　　刘文静道：“袁天罡此人身负术数绝学。他师傅天一真人观星推演、兵法定国之学堪称海内独步，传说当年张良从黄石公之处得到的《素书》就在他的手上，张良曾凭借此书，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为汉家定下四百年天下。现在袁天罡抛弃朝廷的盐官令之职不做，来晋阳投奔大人，声称大人就是谶语‘桃李子，洪水绕杨山’所指之人，这岂不是注定大人身负天命吗？”
　　李渊低下头，叹道：“天命与否，现在也顾不得这许多。唉，我幼时家道凋零，多亏姨母独孤皇后养育提携，才有今日。我身受姨母大恩，现在却要反隋，心中着实不安。若有那等不知情的，定然以为我是个不知报国恩家恩的忘恩负义之辈。”
　　裴寂和刘文静二人交换了一个眼色。
　　裴寂正色道：“叔德（李渊的字），独孤皇后待你有恩，你这么多年来事大隋忠心耿耿，也算是报答过了。更何况，小恩小惠，不过是个人得失，当今皇上失德，四海离心，民不聊生，这是关系天下苍生的大恩怨大是非。叔德你该以天下为己任，担负起顺天应命，拯救万民于水火的大任啊。”
　　刘文静也附和道：“是啊，李大人重情重义，一直都令人佩服。只不过个人恩义怎么能与天下大业相比呢？大人不忘独孤皇后的恩情，日后成就大业，善待杨氏子孙，也就罢了。”
　　李渊低着头，似乎在沉思，好一会儿后才缓缓地道：“三十余年前，那时文皇帝还未受禅登基，天下仍是北周宇文氏的天下，我和当今皇上，还有另外几个伙伴，当时不过都是十几岁的少年，喜好热闹，日日骑马游猎。有一日我们走到渭水之畔，看见苍鹰搏兔，凶猛矫健，一击之后又高飞远走，翱翔长空。那时的皇上，同伴们口中的阿英，出神地看了许久，忍不住赞叹道：‘为人一世，自当如鹰击长空，高高在上，俯视天下众生，自由自在，眼中更无别物，这是何等惬意。’有人出言反驳：‘纵然是身处高位，只怕也不能为所欲为，须知越是在高处，越要在意根基是否稳固，别摔下来才好。’阿英不以为意地大笑道：‘些许蝼蚁，何必放在心上。’唉，没想到当年的戏言，现在都已一一成真，实在令人不胜唏嘘啊。”
　　裴寂和刘文静心中都明白，李渊因为面临人生最大的抉择，因此不免感慨万千，将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陈年旧事都想起来了。可是现在众人已经筹备多时，赌上了身家性命要跟随着他起兵造反，无论如何也由不得这群龙之首退缩，若是他现在就想罢手，就算绑上他一起干，也说不得了。
　　所幸李渊感怀半天，终于抬起头来，脸上神情也不再是刚才那般感慨唏嘘，而是镇定平静，道：“大家还是按照之前的计划各自去筹备吧。等到万事齐备，咱们就从晋阳起兵。”
　　裴寂和刘文静暗中松了一口气。
　　刘文静忙道：“一定请袁先生占算一个吉时，咱们定然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三个人正说着，忽然听到门外有人叫道：“启禀大人。”
　　李渊这后堂向来不允许下人随便出入，尤其是他和裴寂等人密议的时候，更是命令下人们不能走近十步之内。这时听到有人来告，李渊喝道：“什么事？这般没有规矩。”
　　门外的那个下人战战兢兢答道：“大人，是二公子回来了。”
　　李渊闻言又惊又喜，裴寂和刘文静也面露喜色。
　　李渊忙道：“二公子在哪里？快让他来见我。”
　　后堂的门“嘎吱”一声推开，李世民快步走了进来，一脸阳光般明朗的笑容：“爹，我已经来了。”又向裴寂和刘文静点头示意：“裴叔叔，刘大人。”
　　裴寂是李渊多年知交，李渊的几个儿子女儿都以“叔叔”相称。刘文静其实和李世民私下里颇有交情，是忘年交，但是除了两个人单独相处之外，在其他人面前李世民一直以长辈之道尊敬他。
　　李渊瞧着眼前的儿子，见他黑瘦了些，脸上也颇有风霜之色，知道他这一次塞外之行一定不大容易，满怀关切地道：“世民，你辛苦了。”
　　李世民笑道：“还好，有些波折，却幸不辱命。突利王子已经应允交易，不日就派人送马过来。我已经见过那些马了，确实都是百里挑一的良驹。”
　　裴寂喜动颜色，向李渊道：“叔德，有了这批突厥好马，咱们的军兵一定是如虎添翼，何愁大事不成呢。”
　　李渊手拈胡须，带着笑点了点头，心情从刚才缅怀往事的略带沉重，也一扫变为欣喜快慰。
　　刘文静仔细打量李世民，问道：“二公子这一趟所去时日不短，又颇见消瘦，是否中间发生了什么事？”
　　李世民摸了摸左胸，笑道：“中了一箭，后来伤情又有反复，所以多耽搁了些日子。不过现在已经没事了。”
　　李渊听了一皱眉。
　　裴寂惊道：“是什么人这么大胆？敢暗中下毒手？”
　　李世民道：“这说来就话长了。不过与咱们所谋的大事无关，也没造成什么严重的后果，也就罢了。爹、裴叔叔、刘大人，你们不必担心。”
　　李渊关切地道：“已经大好了吗？再请大夫来瞧瞧吧，可别落下病根。”
　　李世民笑道：“爹，您放心吧，已经都大好了。”
　　李渊长吁了一口气，道：“那就好。你离家多日，无愁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必然是担足了心事。你去后面看看她吧，也让她放心。”
　　长孙无愁是李世民的妻子，两人自幼就由双方父母定下终身，不久前才完婚。婚后不多日，李世民就前往突厥与突利密议购马，无愁留在留守府侍奉翁姑。李渊与长孙无忌、长孙无愁的父亲长孙晟也是多年故友，对故友的遗女自然百般照顾，更何况无愁乖巧孝顺，分外得阖府上下人等的喜爱。
　　李世民点了点头，笑道：“是。”
　　虽然嘴上答应着，他却没立刻走，还是留在原地。
　　李渊瞧了瞧他，有几分奇怪：“怎么？你还有事吗？”
　　李世民看了一眼裴寂和刘文静，笑道：“儿子这次不是一个人回来的。”
　　裴寂和刘文静一听，相顾莞尔。他们都熟知这位二公子的性情，风流倜傥，颇有乃父之风，以前在大兴也是出了名的多情公子。
　　裴寂哈哈笑道：“世民，怎么？你路上遇到美丽姑娘，情不自禁，就带回家来了？你这一趟去了这些时日，到底是因为箭伤呢，还是因为温柔乡沉醉难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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