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舒不孤

　　江若的父母都是军人。她不知道父亲具体是什么工作职位，只知道母亲是文工团的话剧演员。她爱看母亲在台上表演的样子，有时活泼轻快，有时戚容哀伤，有时歇斯底里，有时自信优雅，看得多了，她甚至描述不清生活中的母亲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性格。可是无论舞台上的表演多么戏剧，谢幕时的母亲是那么明亮，舞台的灯光始终追随着她。
　　她想成为像母亲一样的人。走到哪都是风景，走到哪都在发光。
　　她也确实继承了母亲姣好的面容，苗条的身材。母亲排练时会带着她，她会在旁边模仿，学着母亲的语气念着剧中的对白。母亲的同事会在一旁打趣：“若若又来偷师了，赶明儿也是一朵‘小百合’。”母亲的名字里有百合两个字，那个年代的不少妇女名字里都含各种花名。
　　母亲倒没有送她学习表演，而是送她上了很多兴趣班，最后让她选几个自己喜欢的坚持学习。她选择了民族舞，古筝和长笛。
　　学习这些并不轻松，在别的小孩周末一起过家家时，她不是在舞蹈教室压腿、踢腿、劈叉、把杆，就是在老师家里练指法，练长音、吐音，学古谱。学习大多时候是很枯燥的，甚至是疼痛的，她的腿上总有淤青，手指磨出了厚厚的一层茧。
　　不是没有想过放弃的，有一次她自己练习指法时，指甲稍微长出了点，她没在意，可能是操作不当，或者是曲子练了很久都谈不好，越发浮躁，指尖也更用力，一个不小心，弦线勾住长出来的一点指甲，无名指大半指甲片都被扯掉了。
　　钻心的疼。
　　血滴在古筝上。疼痛和挫败感让她生出放弃的想法，但她还是对自己说，再试一遍，如果这样都学不会，那就放弃。
　　江若还是没能弹出那首曲子，老师听出了她越发杂乱的弦音，从隔壁房间过来，打算提点一下，结果就看到眼前的小女孩泪流满面，指尖滴血，却仍是一脸倔强地练习。
　　错误的指法再练也只是越错越远，身体的疼痛不是努力的勋章，而是自我感动。
　　老师制止了她，给她包扎，让她回家休息，等伤好了再练。
　　江若却绝望的想：没有以后了。她已经笨得连练到受伤都练不好了。
　　休息了几天，她不想再学乐器了，一向开明的母亲却有些严肃：“若若，这是你自己选的。”
　　是的，她自己选的。如果真的想站在舞台上，享受舞台的光彩，那舞台背后的汗水，每一滴都会汇聚成最后折射给她的光芒。
　　她重新回去学习，日复一日的重复与失败，伤痛与恢复，能换来一次偶尔的成功，这种一时满足的喜悦与征服的快感，似乎能抵挡住漫长枯燥练习的岁月。
　　参加过的舞蹈、乐器比赛捧回了不少奖牌，有时候母亲的同事会起哄让她表演比赛获奖的舞蹈，她从不忸怩，直接跳上一段，他们赞扬之余也不再提“小百合”的名字，而是说她真是青出于蓝。
　　她知道，她会成为她想成为的人。

　　由于父母工作经常调动的原因，江若也经常要随着去不同的城市，换不同的学校。
　　才小学三年级，已经去过三个城市，上过四个不同的学校了。
　　第五个学校叫榣水县第五小学。开学前，父母就带她见了她的班主任龚老师，交流了学习情况。
　　龚老师的样子很亲和，可她已经麻木了，在哪里都呆不到两年，换的老师和同学多得她都记不住几个人名了。
　　开学第一天，在大家好奇的目光中她介绍了自己，走向自己的座位。她很适应这些场面，她是要在舞台上发亮的人，怎么可能在四十几个人的目光中紧张。
　　虽然换了很多同学，可她跟每个同学关系都不错，每次临别前大家都会拉着她的手哭泣，说长大了要再见面，最后拥抱分别。可她却觉得，好像和所有人都是朋友的时候，就都不是朋友了。
　　她知道自己长得漂亮，又能歌善舞，总是会收获很多目光，有艳羡，有欣赏，也有嫉妒和不屑，她从不在意，主角是不会在意观众的。
　　有一束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她，她似乎没有在别人眼里见过。她打了个寒颤，感觉自己像是被猎豹盯住的猎物，她无法回避，假装淡定的回看过去，报以一个她自认为无懈可击的自信微笑。
　　越是攻击性强的表象，当你直面时却总能发现实质不过是个纸老虎。
　　可江若发现，那个人不是。盯着她的女孩也笑了，淡淡的，像是势在必得的风轻云淡。
　　她突然觉得，台下的人不一定都是观众，舞台不止一个。她觉得，那个女孩也在发光。
　　也许，她终于能有一个好朋友。

　　三年级确实如龚老师所说，每月都有一次月考。苻榣的成绩很稳定，依旧是班级第一，拿回来的奖状更多了。
　　苻榣和江若的关系越来越好，她发现这个新转来的女生实在是太优秀了，文艺突出，班里先前的文艺委员都“退位让贤”了。
　　苻榣觉得跳舞的江若像是一只骄傲的孔雀，弹古筝的江若又如娴静的仕女，吹长笛的江若又有魏晋名士的写意风流，真是多变又吸睛。她很乐意看她的一颦一笑，觉得简直比很多电视演员还漂亮。嗔怒时让人想讨饶博她一笑，展颜时让人想永远停驻。
　　苻榣终于明白美人计的意思。
　　以前奇怪足智多谋的人怎么看到一张漂亮的脸就认输了呢，原来美人的意思不仅是漂亮的脸蛋，还有她的风采，吸引人沉沦，让人怜惜……于是王图霸业，江山社稷都不要了，眼前人的笑脸才是想永远留住的。
　　苻榣的好朋友只有朱子昂，虽然也和小区里的其他同龄人玩游戏，也爱在课间呼朋唤友去跳橡皮筋，但能称得上好朋友的只有朱子昂。他们俩每次跟小区里的其他人“枪战”时都是同一边，一致对外。
　　现在她的好朋友又多了一个江若，每次跳皮筋分边时，江若都会调皮地朝她眨眼睛，她立刻就能知道应该出手心还是手背。
　　大家会用“手心、手背”分边，同是“手心”的人一边，同是“手背”的人一边。时间长了，班里的其他女同学都觉得她们俩在作弊，怎么会总是在一边，非要让她们分开不可。
　　苻榣和江若会相视一笑，“作弊”就“作弊”，她们就是想站在同一边。
　　友情的升温让一向在意游戏输赢的苻榣觉得，在一起玩最重要，输赢不重要。

　　期末考试结束之后就要迎新年了。那时候小县城没有“禁鞭”，各种类别的鞭炮、烟花都能放。大人们忙着采办年货，添置新衣，准备新年的风俗小吃，打扫卫生……辞旧迎新，好不热闹。
　　苻榣的母亲把家中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从农历进入腊月开始，就忙着买鱼买肉，腌制好，风干，做成腊鱼腊肉，还要打糍粑、包春卷等做当地特色小吃。除了准备食物，还要给家庭成员买新衣服，给亲戚朋友准备过年节礼，指挥丈夫和苻榣一起大扫除。
　　成年后的苻榣在工作中没日没夜时总能想起自己的母亲，她竟然能在工作之余把这个家庭照顾得那么井井有条，真正的超人应该是她的母亲。
　　为家庭忙碌的母亲是劳累的，苻榣的父亲就显得有些闲情逸致了。他爱好下棋、品茶和打太极，性子温吞，话不多但笑眯眯的。在母亲的精明强势对照下，小时候的苻榣和父亲是更亲近的。
　　过年最开心的还是小孩子了，今年的新年又尤为不同。
　　往年过年，苻榣的玩伴只有朱子昂，今年有了江若，还有那个像是朋友又不像是朋友的舒朗。
　　上学时基本看不见舒朗，他在“西区”，苻榣在“东区”，两百来米的距离像天堑一样。学校是有高年段和低年段不能互通串班的规定，但想见总能见的。舒朗只来过东区一次，踢掉苻榣的牙后再也没来过。
　　大课间的时间比普通课间十分钟要长，苻榣有时也会偷偷跑到西区去，会看到舒朗有时在打乒乓球，有时在打篮球。舒朗偶尔也会看向她，冷冷的，让苻榣觉得那个炙热的夏天像是自己幻想中编织的一场梦。
　　放了寒假后，舒朗和朱子昂总是在一起玩，也会来找她一起，才令她放下心来，那个夏天并不是她的错觉。
　　一天，苻榣开门，看见朱子昂和舒朗两人各拎着一塑料袋的鞭炮，约她一起去“炸鱼”。
　　“好呀！”她开心的笑着，露出两排大白牙
　　舒朗上前捏着她的脸，让她的五官挤在一起，嘴巴呈“O”型，露出两排牙齿，戏谑地眨了眨眼：“好媳妇，你真破相了啊。”
　　苻榣打掉他的手，不想让他看自己呲牙咧嘴，闷闷地说：“不就是长歪了一颗牙齿。”
　　苻榣被踢掉的那颗乳牙已经长出来了，可能是总是舔舐的原因，长得有些向内收，不算整齐。她哀怨地说：“还不是因为你，我都不知道自己的牙掉到哪里去了。上排牙掉了要埋土里，下排牙掉了要丢屋顶上，牙齿才会长得好。”
　　苻榣后来还回去找过，但空地那么大，小小的牙齿哪里找得到呢？
　　“掉的牙还可以许愿呢！洗干净，收好，对着许愿，牙齿精灵会来帮我实现愿望的，你让我白白浪费了一个愿望！”
　　舒朗随意地笑笑，不理会苻榣的歪理。
　　朱子昂却来劲了：“什么好媳妇，你们俩背着我干了什么？”
　　苻榣的脸噌地红了，别过头去不理他。
　　舒朗看着苻榣，笑容更深了：“她妈妈说她破相没人要了，逼着我娶她。”
　　苻榣憋红着脸，狠刮了舒朗一眼：“谁要你娶了，嫁谁也不嫁你。”
　　朱子昂少见苻榣脸红的样子，更想逗她了：“你放心，我也不娶你。”
　　苻榣气急，抢过朱子昂手里的塑料袋下楼，到了楼底她才回击：“你个蠢猪！我去找江若了。”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