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庭芳

　　话罢，楚扬浑身上下透出一股杀气，见他动怒，楚竹忙解释道：“哎呀，谁敢欺负你妹妹我呀！”

　　“不过是见了个晦气玩意。”想起晏温那张脸，楚竹没好气地白了一眼。楚扬听了，敛去情绪同她对坐，好奇问道：“你不是寻小芙蕖去了吗？”

　　“你记不记得儿时我同你说过，每每与盈盈出府就会遇见的那个瘟神？”

　　听她描述，楚扬下意识道：“晏家那小子？”话音未落，小姑娘就怒得一拍桌子，语调尖锐：“知我者，兄长也。那晏温真是阴魂不散，今儿又叫我们碰见了！”

　　回忆起过往种种，楚扬摸了摸下巴，眼神微冷：“怕不是碰见，是他处心积虑想见叶盈盈。”

　　难得兄妹二人在一件事上达成了共识。

　　楚竹也赞同道：“这晏温竟还有脸同盈盈说什么‘犹恐相逢是梦中’，当真可笑！枉盈盈先前那般真心待他，视作竹马，得了好的笔墨砚台也紧着他……”

　　正说兴头，楚竹突觉身旁冷了几分，再看楚扬，面色较先前还要难看几分。

　　这是咋了……
　　她对了对手指，弱弱道：“我哪里说错话了吗？”

　　楚扬怎么都压不下心头那股突然躁动的情绪，也不知自己为何会觉得从妹妹嘴中听见“叶盈盈将晏温视作竹马”这话分外刺耳。

　　竹马？就他也配。
　　少年轻笑一声，起身往院外走去。

　　“你做什么？可别……”楚竹忙出声劝阻，晏家可就一根独苗，她哥要是一个冲动给人打了，那楚家可就有麻烦了。

　　远远的，只听楚扬冷道：“能做什么？练拳。晏家那小子又没木桩经打。”

　　听罢，楚竹松了口气，似想到什么冲着那赤色背影嚷嚷道：“可别忘了将二百两送去青黛坊！”

　　-

　　扶风院。

　　亭内少女端坐，望着经学的目光有了几分游离，叶盈盈摇摇头试图专注回书页。

　　但脑海中却频频浮现那男人的面容，数年不见晏温长相并无太大变化，眉眼仍是儿时那副温润如玉的模样。犹记得彼时他写得一手俊逸字体，曾让叶盈盈无数次感叹字如其人四字之妙。

　　叶家被遣，晏家第一时间选择断交，说心里话叶盈盈并不在意。

　　东京城能做到像楚家那样行事赤忱的人才是少之又少，世人皆利己，这无可厚非。可晏温也曾让她感动过，在被家族阻挠的情况下，晏温的信数次来到扬州，嘘寒问暖，情真意切。

　　见字如晤。那些年叶盈盈都无比坚信，即便容颜如何变幻，那一封封信中的字却是不会变的。

　　就这样通信了大抵三年，在她告知晏温叶家愿做田舍翁，不入朝堂局后，信最终还是断了。

　　最后一封信是他的亲笔，他的字仍然俊逸温柔，信中内容却残忍决绝。无论他怎样竭力掩饰，叶盈盈都知道他想表达的无非她已是弃子。

　　在烧掉那些厚厚的来信前，少女捧着它们读了一遍又一遍，原来他的字早就有了变化。

　　从第十封开始，他便慢慢收敛起原先爱写金钩的习惯，那会儿偶有几个字还保有稚嫩痕迹，后面他越写越顺手，几乎看不见那小小的金钩了。

　　原是郎君早已有变，不过是她一人的后知后觉。

　　再回忆这些事，叶盈盈的心中极为平静。若不是今日见到了晏温，她早已忘去了那段不愉的回忆，便是见了又如何？往后也是桥归桥路归路，大路朝天各走一边罢了。

　　中断了胡思乱想，叶盈盈将全身心投注在即将到来的春天。

　　-

　　叶盈盈于府中一连闷了数日，起初楚竹上门寻了她几次，不过许是因着快开春，阴雨连绵道路泥泞，最后也都老实待在府中看起了经学。

　　夜中雨帘渐停，翌日一早，阳光从厚云层中钻出，天色放晴。今日是太学考核前最后一日，叶盈盈与楚家兄妹相约了碧花楼小聚，女使们早早就起替娘子梳妆。

　　素梅端进铜盆，捞起热巾子拧干为娘子净脸。素兰则握着少女的一缕秀发悄声问道：“娘子，今日梳流苏髻如何？”

　　见叶盈盈颔首，素兰动作麻利起来，她年纪虽小，但有一双巧手，梳起发髻较宫中婢子也不遑多让。

　　譬如流素髻便是指在女子左右两鬓各余两缕一指粗的发，尾部系有同心带，后头余下的便尽数绾起，珠翠饰之。梳妆妥当，再搭配桃粉百迭裙，最后妃色披帛挽臂，便可出门了。

　　东华门外熙熙攘攘，不多时，一辆精致马车停在了碧花楼主楼前。马车里先后钻出两个明眸善睐的姑娘，一粉一蓝，引得众人侧目。

　　几年前新帝登基，碧花楼做了一次翻修，新建了三层大楼，加之原先两栋，总统五栋，可容百千食客。其中，登上西楼甚至可以下视禁中，因与禁苑位置太近，后来西楼也被禁止登高眺远了。

　　主楼与附楼间，架设了凌空飞桥，飞桥还装有栏杆，彼此相通。栏杆之上不仅缠绕着五彩布帛，更挂着盏盏金灯，一旦入夜，珠帘绣额，灯烛晃耀。

　　在东京的酒楼，一楼叫“门床马道”，是专供散客设置的。若来者衣着华贵，店内的酒博士便会高呼一声过山，意思与“楼上请”无二。

　　进了碧花楼，叶盈盈与楚竹被酒博士带上了东楼三层。

　　楼上几间酒阁子并排而建，少女们缓步至中间的“云月阁”前，楚竹伸手掀开珠帘，只见赤衣少年早早坐在其中，一手撑着腮，望着对楼络绎不绝的食客。

　　听见声响，楚扬狭长的眼眸往左侧望来，一脸不耐道：“便是看菜，也不能真叫本少爷看一个钟吧。”

　　“都说让你与我们一道儿来了。”话了，楚竹又刺道：“你以为谁都与你一般，抹把脸就能出府了。”

　　楚扬丝毫不觉她话难听，反倒接她话说道：“那也是，也不是人人都如你哥这般英俊潇洒。”

　　楚竹白了眼，不再与他斗嘴，启唇将酒博士唤进，报复式点菜：“将看菜撤下，先上一道蜜渍梅花，再来三盅青芹碧涧羹，绿醑酒一坛，黄金鸡一盘。盈盈，你想吃什么？”

　　话头踢到自己脚下，叶盈盈望向了对坐的楚扬，少年郎面上强忍怒意，若不是外人在场，他许是要暴起与楚竹对骂起来。

　　叶盈盈沉吟一声，更是不客气道：“金煮玉、山家三脆，最后来道蒿鱼汤。”

　　酒博士听得眼皮直跳，这菜点得已与吃金子无二了，他忙恭敬应声，退去了后厨。

　　屋内静了片刻，楚扬欲哭无泪道：“姑奶奶们，这大冬天你们非点什么青芹、山家三脆啊，饶了我吧……”

　　其实这些菜并不名贵，但眼下却是价高。因着天气寒冷，譬如金煮玉这道菜的竹笋便要换做冬笋，青芹与茼蒿之类的更是反季食材，这一顿就能抵去上回的花丝金灯坠了。

　　少女们相视一笑，叶盈盈道：“小公爷自己答应的，哪里来的饶不饶？况且你妹妹明日大考，怎能不吃些好的？”

　　听她说起这事，楚扬一肚子气，只能怒瞪着对坐巧笑嫣然的姑娘。无法，少年将目光挪至窗外，巧的是此刻对楼走过一道熟悉身影，楚扬登时眼眸一亮，坐直了身子——

　　段寄风！
　　不愧是本少爷的好兄弟，简直有如救星降临。

　　“方才好似瞧见了段兄，你们先吃着，我去去就回！”话了，少年脚下抹油，溜了。逃跑速度之快，楚竹连他的袍角都没能摸到。

　　“可恶，又叫他溜了！”楚竹气急，叶盈盈耸了耸肩：“你第一天认识他？不过，方才说的段兄是……”

　　提起那个名字，楚竹破天荒的有些红了脸，手拧着膝上褶裙，嗫嚅介绍道：“段寄风，东京城四大公子之一。”

　　叶盈盈看出她的窘迫，没去打趣她，只是问道：“四大公子？先前听中贵人说起，承宣使之子傅惊川亦是其一，阿竹可知余下还有哪两位？”

　　楚竹轻咳清嗓道：“那自然还有第一公子，萧淮。他一手笛声精妙绝伦，也唯有上官学士之女，上官子嫣的琵琶能与之媲美了。”

　　谈话间，酒博士端上第一道蜜渍梅花，清香钻入鼻尖，少女们动起了筷。叶盈盈吃下一瓣爽脆的梅花，显然是近几日方在外用新雪腌制而成的，入口回甘。

　　尝了一口，她罢筷问道：“还有一位呢？”楚竹睁大眼，咽了口中的梅花，惊讶道：“我哥呀！你居然不知道？”

　　“啊？……这确实出人意料了。”叶盈盈脑海中陡然划过赤衣少年嘴角常挂着的邪肆笑容，怎么看都没法将他与那些儒雅公子挂钩。

　　楚竹也罢了筷，振振有词道：“盈盈，这可就是偏见了。你且想，娘子既有高矮胖瘦，亦有饱读诗书或将门虎女，那郎君未尝不可是儒雅公子或我哥呢？”

　　叶盈盈听了她的一席话，怔愣片刻后深感其中之理，由衷道：“你说得对，人有百人便有百种。阿竹，受教了。”

　　楚竹没想到她会这般正式同自己道谢，害羞地挠了挠头。

　　不多时，她凑近附耳道：“哎，盈盈……你难道不觉得我哥确实有几分小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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