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来急

　　云锦不让她研墨，苏络就坐在一旁瞧着她处理公文，然而瞧了还不到一刻钟，她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她坐的凳子比书案矮得多，就算坐正了，胳膊几乎要与肩齐平才够得着书案，这姿势本就不舒服，若是要趴着睡觉，胳膊只会更加酸痛。可二当家那难以入眠、易被惊醒的毛病像是忽然就好了，硬是就着这看着便难受的姿势睡得香甜。

　　云锦放下了手中的公文，那是一封三个月前，东戎劫走军中辎重的急讯。
　　如今班师在即，她没那么多公文要处理，善后的事有西北大营的守军，长林军中的事籍丰邑也逐渐接上了手，她没看上去那么忙，更没看上去那么镇定。

　　云锦垂着的目光落在苏络手腕上，五年前的事故之后，她这双手几乎作废，号称江湖圣手的李坎覃说自己能将她治愈，条件是要苏络同他一起离开。
　　那时二人刚刚死里逃生，又互诉了心意，云锦满腔满意的占有喧嚣尘上，却冷不丁被一声闷雷打回来，不得已最先学会了放手。
　　苏络离开那天也是个春三月，不过她们那时在黎城，彼时桃花夭夭，漫天芳菲，云锦闲暇时会给她写信，一如自己刚到镇北王府时，苏络每日给自己写信一样。
　　那时，苏络的信被王妃拦了下来，三年的信件付之一炬，现在，李坎覃不肯告知他们养伤的地址，云锦的信也一封没寄出去过，云锦像是在弥补什么，依旧在信前写上日期，写一些日常琐碎。

　　春去秋来，寒来暑往，她又从桃花盛开等到了风雪满天，转眼又是苏络的生日，自苏络五岁起，云锦每年都会亲手给她刻上一支梅花簪——苏络喜欢梅花，尤其是从前苏府里连绵的骨里红——这已经是她刻的第十三根了，手艺用料显然精进不少。
　　直到除夕夜爆竹声声，她守了彻夜，也不见有人回来，像是风雪大作，归人迷了路途。
　　云锦骑了一夜马，不知什么时候就到了鄞城城外的断崖山，这里能看见鄞城满城的灯火，她看着底下那片万家灯火的情形，忽然想起那年苏络陪着她跑马，也是一样的地方、一样的天气，苏络坐在她身前，她故意纵马跑到了崖边才勒紧缰绳，马儿扬起前蹄，几乎半个身子探出崖外，苏络不仅不怕，还兴奋地满身是汗，热气都从衣领里冒出来，整个人又热又软，眼睛极亮地指着鄞城，说看，万家灯火，有一盏是等着我们的！

　　云锦忍不住想，所以她不肯回来，是因为觉得这里没了等她的灯火，还是已经在别处，家人闲坐了呢？
　　她自然是知道自己在等她的，所以她不肯回来，是觉得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江湖，因此怕了、后悔了、放弃了？亦或是撑不住身边人的劝说，已然嫁人生子了？
　　她愤怒又失望，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心口处裂了道口子，寒风灌了进去、冰雪灌了进去、乌云密布，不见天日！

　　她让人去查，从京城周边的郡县开始，一个村子一个村子地查，可还没得了消息，自己便被派到了西北大营，在这里一共八个月，她似乎已经认定了苏络另嫁他人，希望如同脚底下被白雪淹没的嫩草，她看着暗卫一次次送来的消息，说不清是松了口气还是一片绝望，然而命令却自始至终没有变过——带回苏络，若有亲眷，格杀勿论。
　　她这样的日子不知道过了多久，好在西北战事紧张，她也无暇顾及更多，只想着待此战结束，她有的是时间，亲自去把人抓回来！
　　却不想...人，居然就这么出现了。
　　她被绑住双手吊在东戎旗杆之上，云锦甚至一闪而过她被金谷烈掠去做小的念头，不过这年头转而就被打散，一同被打散的，还有东戎蛰伏在此的数万精兵。
　　云锦像是插入这片大草原腹地的一把利剑，凶狠地撕开了一道道狰狞伤口，由着它染红了脚下白雪黄草，映衬着那天边啼血残阳，连同马蹄下自冰封里泄出的一点绿意，她把苏络抱在马前，打马回了营帐。

　　她那时才得知，太子信件里，说来送粮的盛氏粮行的二当家林怀瑾，竟是苏络！
　　帐中烛火跳了跳，从一旁的架子上飞下来只周身碧玺，胸腹鹅黄的鸟儿来，它在案上跳了两下，脑袋一歪，红色的眼珠子盯着苏络。
　　云锦看着它一点点靠近苏络，然后忽地啄了下她的指尖。
　　小东西啄在了她的指甲盖上，倒是不疼，苏络更是没醒，只是云锦挥手赶走了它，小东西飞起来在帐里盘旋一圈，又落在了苏络头顶，盯着那玉簪。
　　云锦没再理它，从她把人带回营中那日，她就派了人去查这位二当家这些年的作为，越详细越好，不必着急，总之人到了她手里，断没有再让她跑了的！

　　云锦瞧着苏络，眉宇间宛如古尔山上亘古不化的积雪似的阴郁竟融了几分，像是春日山涧，泠泠作响，流淌出欢快的声调。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对苏络所有的怨恨与失望都来自于喜爱，哪怕苏络躲了自己两年的原因还未查明，哪怕她仍然还在记恨此事，此刻，却都不及这人就在她眼前来的重要。
　　这感觉很奇怪，她知道自己在生气、应该生气、可看着苏络自己找上门来，她又忍不住想，苏络肯自己找上门来，显然那两年也是有自己的缘故的。
　　她知道苏络很会哄人，可如今她明明只是出现，连个道歉也没有，好话也没说，就已经让云锦心中的乌云顿消，甚至自己替她想好了理由...她恼火这样的自己，唯有理智让她规避伤害，做出一番更加冷漠的样子，甚至冷眼相对...
　　她本是个无坚不摧的人，只有心里的那么一点柔软放着苏络，也正是这一点柔软，让她患得患失、喜怒无常。

　　苏络醒来时，瞧见外面天色还未大亮，她躺在床上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处。苏络猛地起身，四下无人，却因她这忽然的动作，惊起了不远处架子上的一只鸟儿。
　　苏络见了它，眸中一亮，“满庭芳！”
　　满庭芳原本将头掩在羽翼里休憩，被她吵醒后绕着帐子飞了几圈，边飞边叫，瞧着像是在骂人。
　　这还是云锦的师父，春秋阁阁主裴邕良在武林大会结束之后送给她们的，原本是云锦不爱这些小东西，两只都给了她，后来她被迎回王府，这才带走了一只。云锦这只一直跟着她，苏络那只却在五年前的时候留在了苏家，如今也不知到了何处。
　　她仰头瞧了会儿，温声笑道，“别生气嘛，我香囊里装了好些愁断肠，给你赔罪。”她说着摸向怀里，从香囊里倒出几颗绿豆大小的黑色种子。
　　这叫满庭芳的鸟和愁断肠的种子是春秋阁的特产，据说是这愁断肠长出来的花树虽然香艳异常，然而花蕊有毒，触之即死，更别谈授粉，唯有满庭芳食之无害，是故也就只有春秋阁才有这鸟儿与种子。
　　这种子平时便罢了，沾水则奇臭异常，满庭芳但凡闻到，无论多远都会飞来。

　　有愁断肠就拿捏了满庭芳的命门，苏络瞧着手掌心的一团，心满意足地揉捏了会儿。
　　云锦回来时穿着戎甲，她刚送走了莫黎江、沈疏桐一行人，刘福顺在宫外虽然也有眼线，可消息并不灵通，她这番筹备就是要闹的大张旗鼓，将自己想要的传到刘福顺耳朵里的消息，一件一件传过去。
　　她回帐之后看也没看向苏络，自顾自脱了铠甲，像是全然忘了自己帐里还有个人一般。
　　云锦拿下护肩，继而是护着前胸的明光甲，左手扯下，又交给右手拎着，那看着几十斤的重量就随意拎在右手...
　　云锦右手骨折过，也是五年前的事了，饶是五年过去，苏络仍看得眉心直跳，忙放了满庭芳，走过去，云锦已经利落地把护甲都扔到了一旁的衣架上，低头解着小臂上的护臂，苏络刚伸出手，就被躲过，于是又蹲下去研究云锦小腿上的胫甲。
　　这身铠甲是兵部近两年研究出来的新样式，精铁打造，保护周全，虽然重量也不轻，可跟老式铠甲比起来，已经好了许多，只除了让苏络不知道该从何处下手之外，没什么别的缺点。

　　她没瞧见苏络眸中一闪而过的笑意和被压下去的嘴角，只皱着眉，试探着从上面贴着硬甲向里去摸绳结。
　　云锦冷声道，“松开。”
　　说罢，她走到床边坐下，苏络紧盯着她脱了两遍胫甲，也没看明白这是怎么扣上去的。
　　不过好在，穿衣服比脱衣服可费事得多，而且云锦要换的也只是常服，苏络又跟到床边，这次终于碰到了云锦的衣角。
　　她站在云锦面前系着盘扣，额头刚好到云锦鼻尖。
　　云锦低头瞧着她，“二当家这样殷勤，是想到我将军府作婢女吗？”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