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来急

　　或许是这样狭小而拥挤的环境让苏络很安心，也或许是那药膏的清苦药香让她觉得救了她半条命的李坎覃就在身边，更或许...这里有太多云锦的气息，苏络竟然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她整个人窝在椅子里，双手手腕已经包扎好了，老老实实的放在扶手上，隐约从衣袖里露出些透着黑色药膏的白色布条。
　　这姿势不大舒服，她却睡的安心，甚至还做起了梦。
　　最难得的，做的不是噩梦，她醒来时也没觉得疲乏，苏络轻出口气揉了揉脸，掌心碰到唇瓣时，苏络动作一顿，她立刻看向四周寻找那位大夫的踪迹，确认他不在屏风之内，苏络这才松了口气，翻开掌心瞧着方才碰触过的地方。
　　低垂的眼睫投下了一片阴影，好似心中那一块不为人知的窃喜，苏络渐渐合拢了掌心，像是攥住了什么，食指指节抵着唇，压住了眸底一刹那的欢喜。

　　外面的商议也到了尾声，她听见籍丰邑抚掌大笑，连连道好，“好好好，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苏络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到，做贼心虚地放下手臂。

　　很快，外面的人都散了，苏络举着烛台出去。
　　屏风之外，云锦一人盘腿坐在地上，她面前的地上展着一张山川地貌都极为详细的大梁舆图，云锦一手举着烛台，烛光从最北境的九云山慢慢向上，离开了一望无际的大草原，沿着蜿蜒向东南的盈江，到达旧燕国都、如今的抿城，再向东横过渭州、庆州，而后向南便是云锦指尖落在的新都曲阳了。
　　说是新都，大梁从旧都鄞城迁都已经过了快二十年，这么说也不过是他们这些老国都出来的人的习惯而已。
　　不过而今无论新旧国都，都没有皇帝的身影，不出意外的话，应当如太子所言，刘福顺已经挟持了陛下到了距曲阳两百里外的密州抚山行宫。

　　云锦的指尖挪过去，出声问道，“你怎么看？”
　　苏络听到是在问自己，上前几步半跪在她对面，道，“行宫年久失修，不是坚若磐石的地方，除了上山的关隘，算不得易守难攻，刘福顺应当是算准了别人不敢强攻。”
　　就好比那场正阳门之乱，刘福顺和韩言忠能互不退让地打了那么久，并不是什么兵力相当，而是双方都明白，皇帝没醒，他们可以斗得你死我活，但是决不能让皇帝死在自己人手里，否则有理没理都逃不过日后清算，皇帝醒了，他们更得好好伺候着，否则就是给对方亲手递上自己的把柄。

　　这场面倒也不是无解，或者说对一个手握重权、一心为公、为国、为君的大臣来说，这都没什么好犹豫。但显然，韩言忠不是。
　　说白了，一个没了实权的皇帝，不过是他们两方权臣互相压制的棋子，而他们两个，又何尝不是一个没了实权的皇帝，用来稳定朝局的棋子呢？三方互相压制，好歹是维持了这些年的表面和平。
　　可如今，隐隐占着上风的刘福顺却忽然打破了这个平衡，没人知道他自己是如何想的，苏络觉得他是孤注一掷，可云锦显然不以为意。
　　她轻嗤一声，“一个阉人...”

　　云锦入军这些年，出生入死不计其数，不论是南楚的精锐还还是东戎的骑军，她披坚执锐，攻城纳降，是连不可一世的黄潜都诚心招揽的将帅之才，刘福顺一个借着东风得以庇护的阉人，她自然不放在眼里。
　　可这个阉人却用阴谋诡计害死了不知多少忠臣良将。
　　苏络沉口气，见着云锦已然起身，也跟着站起来。
　　“清沙、渡远。”她扬声叫自己的近卫，让人把地上的舆图收好，自己向着帐外走去，苏络举着烛台跟上，被帐外的夜风吹得一阵瑟缩。

　　云锦向着主帐旁，不远处的子帐走去，这里是军中主帅休憩的地方。
　　苏络慢她半步，一出来便瞧见了远处等在夜色里的白芷、逢春和繁枝。她脚步一顿，便又落了云锦几步，云锦浑然不觉，边走边道，“方才的商议...”她回过头，侧身站住，语气陡然一凉，“二当家，本将请你留在帐中、让你听了今夜的谋划，不过是想省些口舌，你是没听明白，还是对本将的安排有什么不满吗？”

　　苏络眼中，云锦一直是顾全大局的人，所以哪怕对苏络生气，也会在众人面前照顾到她这个盛氏粮行二当家的颜面，不论是从所谓军粮的角度，还是从同太子一起对付刘福顺的角度，她都不会把事情做绝，甚至问她怎么看的时候，语气可以算得上是温和。
　　然而她又是一个严苛的上司，公事上出了差错，她也不会有好脾气。更别说如今苏络本就心中有愧，于公于私，她都没法怪到云锦头上，可也没法说出自己刚刚睡着了，什么也没听见的话。
　　虽然她也不认为自己有本事去给云锦制定的计划提建议——他们不过是一个小小皇商，因为有粮，在军事上或可有用武之地，可也仅限于此，他们本就该在大梁大胜的时候退下戏台，然而意外有机会目睹这场政治角逐，不过这在这场游戏里，他们连做看客都勉强得很。

　　如今，苏络也只能装作明了的样子，她看方才云锦似乎还有话要同她说，立刻提步跟上。
　　她一路跟进了云锦的子帐，只留下白芷三人在原地面面相觑。
　　繁枝立刻问白芷怎么办，白芷顿了顿，“逢春，你去找少当家问一问，看他知不知道如今军里是怎么个安排。”

　　莫黎江出了主帐，四人一同走了一段，便各自忙向各自的了。
　　云锦让他明日带着粮行的那小子一同走，带上五千的兵马，先行赶往密州，盛汝康住的帐子离他那里不远，他就顺路过去交代了两句。
　　盛汝康年纪小，又是什么都不怕，四处都想闯的年纪，闻言不仅不怕，倒是兴奋的很。况且今夜莫黎江带人杀灭叛军、浴血归来的样子，被任何一个年轻儿郎看到都会心生崇拜、热血沸腾。
　　莫黎江今夜喝了些酒，也着实有些话多，两人说了半天，盛汝康忽然皱眉，“将军，我们二当家那里你派人去过了吗？明日一早出发，怕是得提前准备。”
　　“他？他不着急！”莫黎江大手一挥，“他又不跟咱们走，一天时间够他收拾了。”

　　盛随宁一愣，他下意识地以为自己和林秋是一起的，怎么听莫黎江的意思，他们还要分开？
　　盛随宁舔舔唇，肿着的半边脸还有些刺痛，“她不跟我们走跟着谁？”
　　莫黎江道，“沈疏桐带着杨永万，籍丰邑和韩昀，将军带着他跟大军，你就放心吧，就他今天那样子，你还担心他还能吃了亏？”
　　盛汝康怕云锦，一想到要要是自己和她一起走上这些天就觉得头大，可也不得不说，军里这些人，在她身边是最安全的，他也很快释然了这件事，正在他送莫黎江离开的时候，瞧见了前来寻他的逢春。
　　“逢春，你怎么来了？”
　　莫黎江也暂且站住了，瞧着她，逢春抱拳道，“回少当家，二当家还没回营帐，白芷命我来问一问少当家可否知道些什么。”
　　听闻不是林秋受伤的事，盛随宁显然松了口气，语气随意道，“哦，确实是安排了，莫将军也刚告知我，明日兵分四路启程回京，二当家跟着大将军，你们不必...等一下，你说什么？她现在还没回营帐？那她去哪儿了？”
　　他看向莫黎江，显然是在问他，莫黎江挠挠头，忽然想起主帐之中那屏风遮挡住的烛光，可他没瞧见人过去，又不敢肯定，只皱着眉问道，“军营就这么大，这黑天摸地的，他能跑去哪？”
　　逢春看两人误会了，忙道，“回二位，不是失踪了，我们亲眼瞧着大将军带着二当家进了子帐，我们没得了命令，不知该做什么，这才来问少当家，即是大将军有了安排，我们回去收拾就是了，二位不必担心。不过...”她语气犹疑，看向莫黎江，“...既然军务已经安排妥当，怎么将军还留下了我们主子呢？况且子帐是主帅休憩的地方，敢问将军，我们主子在，会否有所不妥？”

　　盛汝康“啧”了一声，皱着眉也看向莫黎江，“一同回京，还要住在一起的吗？”莫黎江可没说啊，不会是云锦记恨她今日寻衅，故意的吧？
　　他那眼神看得莫黎江一整恼火，踹了他一脚，瞪大眼骂道“去你的，他跟我们将军共处一室，吃亏的难道还能是他？”
　　盛汝康躲他爹早练出来了，可到底他爹没莫黎江踢人利落，屁股上挨了不轻的一脚，“哎呦”一声直吸冷气，他脾气也有些上来了，语气不忿，“那怎么着，你们将军还能吃亏啊？”

　　苏络放下手中烛台，忽然打了个喷嚏。
　　桌上并排放着两只烛台，火苗一同晃了晃。
　　云锦已经翻开了手头的一本公务，余光瞥了一眼没说话，苏络搬了个凳子过来，坐在一旁磨墨。
　　她手腕上的白色布条晃得云锦眼疼，她皱了皱眉，“不必劳烦二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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