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伏天

　　那晚回去时，徐呈不自觉地跟在陆鸣沧背后。吴苟在耳边跟他回忆起电影里女主角的性感身姿，说那双高跟鞋直踩在了自己的心上。

　　徐呈只是偶尔应和他，视线下意识盯住前方悠哉行走的男人。他们之间相隔了数米，路灯时明时暗，明时他走得快一些，暗时他刻意降慢步伐。

　　待陆鸣沧拐角时，他也准备拐角，吴苟却提醒道：“徐哥，咱走错了，应该直走。”

　　他反应过来，站在原地犹豫了许久，等前方穿着白衬衫那人消失在了视线里，他才开口说：“走吧。”

　　接着与吴苟朝正确的方向回去。

　　那阵子不大太平，经常发生斗殴走私贩私或是更严重的诸如此类的事情。时常有警察带着人从大街上过，或是直接到犯事地点去擒人。徐呈身为小混混，或多或少都避免不了参与进其中一项事情里。不过何子军还算靠谱，他待小弟好，除非动到头上来了，不然不会让小弟们卷入其中。

　　在距离看电影过后不到一个礼拜，何子军便出了事，他的左手被人活生生砍了下来。

　　那天徐呈和几个小弟在台球室观望，据说有人会来抄他们家。原由是何子军以前欠下的仇，有人看他风光这些年，实在看不过眼，决定给他个教训。

　　吴苟跑到台球室通知大家到城东的石桥下，根据他当时慌张的脸色以及流遍全身的汗水，大家都预感到会是一场“大战”。

　　他们一伙人赶到桥边，正处半夜，视线灰蒙蒙的，天空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在昏黄的街灯下，他们满腔热血，带着家伙，甚至还带了刀。这是徐呈第一次带刀，不管之前拳头再怎么厉害，可遇上利刃也不过如此。

　　双方人都到齐了之后，他们也不敢真动刀子，到时候真闹出人命，可躲不过牢狱之灾。

　　见对方领头的拿酒瓶子往地上砸了个稀碎，他们两头的人便冲撞到了一起。一瞬间，石桥下传出各色不同的叫喊声。

　　徐呈出手快，可也快不过对方的铁棍，他只觉得大腿被扫了一下，一股钻心的疼痛令他差点站不起身。不过他还是顽强站起来，扭住就在对方脸上狂揍。

　　就在混乱之时，忽然一阵惨烈的尖叫传进各人的耳内。他们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徐呈站直了身体，朝不远处的何子军望去。

　　而那声音正是从他嗓子里传出来的。

　　此时他趴在地上哭喊，满身是血，而他那只左手似乎从他身上强迫被卸了下来，悄无声息的掉落在石沙之上。

　　砍他手的那人也发蒙了，原本大家就不轻易出刀，而他打破了这个规则，也结束了这场斗殴。

　　等他扔下刀后，不知谁喊了一声快跑，随即他们那伙人便扭头撒开腿跑走了。

　　徐呈只感觉到心口一疼，紧接着忙奔过去，嘴里激烈到失声，不断喊着军哥。他不知如何是好，双手扶起对方，不由得颤抖。一瞬间，何子军身旁围满了人，他脸上的肌肉变得扭曲，说是他此生最大的痛苦也不为过。

　　何子军被送去医院时，他们也都跟了过去。是徐呈将他背起狂奔到医院的，他们经过之处，流了一路的血。

　　在医院时，好事的护士长听说是有人斗殴闹事造成这样的后果，于是一个电话喊来了派出所的人。

　　那会儿徐呈正蹲在过道边上，望着双手即将干涸的血液，一声不吭。吴苟则在一旁嘀咕道：“军哥不会死吧……应该不会吧……”
　　有人喊他闭上乌鸦嘴，他便没敢再出声了。

　　何子军还在病床上躺着，他们不知情况，警察就找上门来了。而几个警察里个头更高的那个便是陆鸣沧。

　　他迈步行至过道，远远望见颓丧着脸的徐呈。而正巧徐呈也抬起头对上了他的目光。

　　就那一眼，在徐呈眼里、他即将炸裂的心脏忽而得到了愈合，而在陆鸣沧眼里，却由心生了极大的怒气。他甚至看见徐呈就气不打一出来。或许是因为前不久他们还在电影院门口相见过，他以为那小子算是改邪归正了，谁知才没过几天，就又卷入了斗殴事件里。

　　当他们被带回派出所时，大家都垂着头，靠墙站成一条线。

　　徐呈手上的血渍不知何时全都蹭在了衣服上，此刻一群人中，数他的衣服最不像样。当陆鸣沧走到他面前，他不自觉抬起头，不知是不是对方的目光太过强烈，那瞬间只感觉到心中一沉，一种莫名的自卑感遍布全身，使他又把头垂下去，再不敢轻易抬起来。

　　陆鸣沧摆出一贯的语气，质问道：“为什么打架？”

　　他的语气强硬且严肃，徐呈滚动了下喉结，却不知如何去作答。

　　下一刻，陆鸣沧抬脚朝他左腿上狠狠踢下去，嘴里怒斥道：“你他妈哑巴啊？”

　　徐呈的那只腿就在一个多小时前被铁棍砸过，他强忍着痛，却还是在对方猝不及防的一脚中跪在了地上。他本想硬着性子站起来，另一只腿也遭到了攻击。于是他只能双腿跪地，疼痛遍布全身，他有些忍不住，双眼含起了泪水。

　　旁边的警察有些心疼，忙上前劝陆鸣沧：“好好说，别动粗……”

　　陆鸣沧回过身：“妈的，这群混蛋成天净知道给人添堵，不教训一下能成么？”
　　他说着走到桌前握住杯子喝了口水，以此压住内心的火气。

　　这回换了另一个人去审问，目睹了那顿暴躁，其他人自然全盘托出。

　　那会儿徐呈始终跪在地上，他那双手仿佛没了骨头一般，就那样耷拉着。他用那双涨满了泪水的眼睛再瞧了一眼陆鸣沧，忙别过脸，不想让其看到自己的脆弱。

　　不知是不是忽然对少年产生了同情，陆鸣沧此刻的眼神没那么愤怒了。接着，他转身离开，估计到外边去抽烟。

　　审讯过后，他们便被关了起来。倒不是关进牢里，只是拘留在所内。
　　当晚身处黑暗中，徐呈一言不发。吴苟看出他心里难受，以为他哪里疼，便提议要帮他揉揉。他一摆手，拒绝了：“别理我！”

　　吴苟便不敢再跟他说话了，继而与其他人靠在一起睡了过去。

　　到了下半夜，有人开门走进来。循着房里微弱的光芒，他看清了走进来那人的脸、是陆鸣沧。

　　他不自觉地坐直了身子，窗外那道灯光投进来，正好照在他忽明忽暗的脸颊上。

　　陆鸣沧走到他跟前，轻声说：“你跟我出来！”

　　虽不知缘由，但他还是搀扶着地面狼狈的爬起身，心里或多或少觉得陆鸣沧依旧是值夜班无聊，拉他出去解闷的。

　　徐呈被带到一个小办公室，陆鸣沧伸腿勾了把凳子到他跟前，“你坐下！”

　　他扶着椅子坐下，面无表情。

　　此时陆鸣沧拉开桌子的抽屉，从里边拿出一个塑料袋，塑料袋里装了几个瓶瓶罐罐。他翻出其中一个红瓶子在灯光下晃了晃，看清楚上边的字后，又从另一个瓶子捻了一团棉花。

　　待他转过身，用冷硬却又带着些许温度的声音对徐呈说：“把裤腿子挽上去！”

　　徐呈似乎知道他要干嘛了，心里开始不由自主打鼓。

　　他挽起左脚裤腿，那小腿上青肿的瘀伤暴露在俩人的眼里，他一向对自己不太在意，尤其是那具肉/体。

　　陆鸣沧俯下身，几乎是半跪着的姿态，小心翼翼的把沾满药水的棉花团抹在他的伤处。

　　他疼得闭起了眼，咬紧了牙关。其实他之所以有此反应，并不全是因为腿上身上的疼痛，更多的是此刻对方留在他身上的温柔。

　　好久了，真的很久没人这么温和地触碰过他的伤口。他差点就要忘记，原来人的手指也是有温度的。

　　抹完腿上的伤后，陆鸣沧又问：“还有哪里疼？”

　　他摇摇头，由于紧张，也说不上来哪里还疼着了。

　　陆鸣沧转身把药罐收拾起来，嘴上说：“这次你们这些人该坐牢的坐牢，该劳改的劳改，念你年纪小，虽犯不着去牢里，但也得拘留几天。”

　　徐呈疑问：“那些人呢？”

　　“哪些？”

　　“打架的又不止我们。”

　　陆鸣沧转过头看了他一眼：“你是说砍伤何子军的那些人啊？”

　　“嗯！”

　　“放心吧，一个也逃不掉……还有，你们的台球室要被查封了，城里扫黑，凡是跟闹事挂钩的地方都得查。”

　　其实徐呈早猜到了，他沉着脸，满是失落。

　　“先前就跟你说过，让你找点正经事做，趁现在年纪还小，还能读书就尽量去读，不读书也成，找分活儿干，总比你混日子强吧？”

　　提起读书，徐呈心头又是一疼。他默默张嘴道：“当初我是被学校开除的，怎么可能回得去啊……”

　　陆鸣沧背靠桌边，瞧着他难得表现出来的失落神色，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你干嘛要关心我？”
　　徐呈抬起眼，一副十分认真却又极其倔强的神情。

　　听到这话，陆鸣沧不假思索道：“我同情你！”

　　“切！”徐呈撇过脸：“我不需要你的同情！”

　　他这话显然有些孩子气，陆鸣沧也不跟他一般见识，漫不经心称：“你不需要就不需要呗。”

　　稍会儿，他走过去拍拍徐呈的肩膀，说：“行了，进去待着吧。”

　　于是徐呈站起身，一瘸一拐往原先的拘留室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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