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

　　满月高悬于夜空，清辉曜洒窗影，木盆水面倒映着一层淡淡银光，以手拂水，泛出粼粼微波。

　　待那层银色涟漪渐息，波光中央便映照出了一袭人影，颈项线条流畅柔美，如抹了层凝蜜似的雪白脸庞，湿漉漉地泛着水光。

　　今夜注定无眠。

　　这一年来，秦素弦数不清自己渡过了多少个无眠之夜，但今夜的心情却是全然不同了。

　　那时候，除去醒来之时，有了两世记忆的冲击与欣喜，更多的，是恼怒。

　　她被囚禁在秦家大宅中，已达十数年之久。

　　自她懂事起，她便甚迷惑，为何府中独独与她设防，不允她出府，不许她见客，还要防着她读书习文，以致那么大个秦府找不到半卷书籍，今世的她，甚至连四书五经都不曾通读过。

　　她再是愚钝，也难免好奇，稚子的好奇心掩不住，往往想什么问什么，问能文能墨的爹娘为何不教她写字，爹娘道请不到好先生，便只教了她识字而已。等到她稍大一些，沉稳的本性显露出来，遇事就不再追问了。倒非失了好奇心，而是学会了思考。

　　好奇使人想得多，沉稳而好奇，则更善于观察。她开始留心，留心于身旁的每个人每件事，天性使然，她几世都是如此。

　　直到有一日，她与婢女分头去寻一只受了伤的雏鸟，路过书房，留意到爹娘仿佛在房中说话。

　　好奇心驱使她将耳附了过去。

　　她听到娘说：夫君你且想想，如今前朝势力匿于东海，与我们隔海相望，纵要复国也须以永州为跳板深入中原腹地。等弦儿与耀儿成了亲，再有了孩儿，光复使如何还能说翻脸就翻脸？我秦家如今家大业大，船银粮饷余裕，他们要想站稳脚跟，扶持弦儿登基，与秦家交好是独一出路。至于弦儿，既是昭帝仅存的嫡系血脉，必然无可取代，秦家抚育她至今，她为秦家拿捏一二，也是应尽的本分。

　　这番话无异于一道惊雷，解开了她十来年的所有疑惑。她方明白过来，自己于秦家而言，是光复前朝的希望，更是争权夺势的筹码。她不学无术，即便坐上皇位，也不明于治国，她足不出户，见识短浅，便会唯父母之命是从。

　　她是一个傀儡。

　　可她能如何？

　　命是如此，唯余苦笑。

　　然而，命运如戏，前世的她魂归了。

　　她想不通，自己究竟做了什么孽，两世为人，却两世受人摆布。诚然，前世最后她脱离了摆布，问鼎九五，可她也因此失去了她的至爱，永无再见的可能。

　　她无法想象，若不是前世记忆苏醒，如今的她，怎能逃离今世命轮，又怎可能寻觅到此，与她的良人相聚。

　　木盆边缘摊着那张片刻前从面上揭落的假面皮，月光之下，它薄弱蝉翼，栩栩如生。

　　宫廷险恶，波诡云谲。

　　掌天下者无不擅诡道，更何况，她曾精于诈术。制一张假面皮，或改变原有的仪态叫人认不出来，于她不过雕虫小技。即便要她重登九五，再揽大权，也并非什么难事。

　　可是她不想。

　　一点也不。

　　秦素弦盯了那张假面许久，方将它展平，小心地贴回面上。

　　从她逃离秦家，踏上寻觅之路，百般思索自己的良人今世会在何处，面对那些本不愿回首的前世记忆时时刻刻在脑海里回溯，压在心底里的种种情绪，在见到那人的那一刻，便如潮水一般翻涌而起，将她整个人淹没了。

　　漫长二十余载，无边的黑暗，蚀骨的念想。

　　她御极天下，却失了她，纵文治武功，帝王霸业，于她又有何意义？她早已心如止水。

　　她固执于朝政，尽心尽力地做明君，唯一所望，只是为了扬名千古，让她看见。她能看见，她说过的。

　　她做到了，于是安然逝去，执念之下，她魂归今世，关于那人的一点印记，也慢慢地在她今世的躯体上绽放。

　　数百年时光逝去，江山依旧，而盛世不在。

　　所幸，你我容颜未改，我有迹可循。

　　洗了面镇定一番，那颗胡乱跳了一整日的心终于平静了下来。寻到了人，怎么都好，秦素弦感恩之余，自然要谋划一番。

　　身后渐渐传来窸窸窣窣衣料与被衾摩擦的翻身声响。

　　秦素弦回头，看见阿曼自炕上坐了起来。

　　月光照出了她蓬乱的头发与呆滞的脸庞。

　　“我吵醒你了吗？”

　　秦素弦有些歉意地问。

　　阿曼摇了摇头，喃喃道：“我口渴。”

　　秦素弦眼中漫上笑意，过去点亮油灯，给她倒了碗水，递了过去。

　　阿曼感激地接了过来，问：“阿弦你怎不睡觉？”

　　“我有些闷，起来透个气。”秦素弦坐在床沿边，望着她道。

　　阿曼饮下水，瞧了眼油灯：“我见你方才没有点灯，你竟看得清？”

　　秦素弦点了点头，接过阿曼手中的碗，放回到桌上。

　　这具躯体，与前世无异，五感敏锐，目力极好，是不俗的习武料子，年岁也正当好，若能潜心修炼，七八载便可达前世造诣。只可惜，她心有牵挂，早已静不下心。

　　“阿弦真厉害！”

　　阿曼突然笑眯眯地来了这么一句，手伸过去摸了摸秦素弦的手，一惊：“你不冷吗？手怎冰成了这样！”急忙往里挪了挪，将被衾掀开，催促道：“快上来！”

　　秦素弦笑了，倾身过去吹了灯，与阿曼脸对脸地睡了下去。

　　多亏了阿曼，她才能毫不费力地留下，至于往后如何，且观且行罢。

　　她也不是没想过若寻到了那人，接下去该如何，只是可能性太多，实在无法想得周全。当看到那人的身影出现在驿舍之外，她根本已是无法思考，是那名被截了腕的男子，说她挡了他的道，蛮不讲理地将她推倒，这才使那人注意到了自己。

　　而接下来的进展，也全然不在她的预料，自己的假面皮竟就被阿曼怜惜了，她只需剥茧抽丝即可。

　　至于她说要入京，是阿曼先提到了那人今世的王女身份，她早一步点出来了而已。既是外邦王女，如此大张旗鼓入中原必定只有一个终点。而她之所以来到边陲，也是因那人的容貌，不是中原人该有的样子。

　　上一世，她一统天下之后，面见过的西域来使中，就有不少与那人的体貌相似，更重要的是，她曾见过一名西域男子，与那人有着一双无二致的眼。

　　只是，眼中的光大不相同。

　　那双眼中所有的情绪她都看过，明亮的，快活的，肆意的，执拗的，生气的，受伤的。刻骨铭心。就算遮了面，只露出眼睛，她也能将她认出来。

　　鉴于自己今世容颜依旧，她更是在赌，赌那人也如是。

　　月光清寒，静静地照在床前的地面上，泠泠一片。

　　昏暗的夜色里，秦素弦听到阿曼的声音传了过来：“阿弦，你的脸真能治好吗？”

　　秦素弦弯了弯唇角，回她道：“能的，你且安心。”

　　阿曼嘴角两个梨涡便冒了出来，很高兴的样子。

　　笑着笑着，却突然心事重重，秦素弦看出来了，问她：“怎的了？”

　　阿曼没有立刻回话，而是直直地看着秦素弦，看了片刻，方开口道：“倘若你爹娘追来了，殿下必会将他们打回去，你莫怕！”

　　秦素弦听得一愣。

　　阿弦容颜尽毁，是因爹娘为保家业，逼她委身于不堪之人，阿弦不得已，才将自己的面容损毁，继而从家中逃了出来，欲上京奔投远亲。阿弦今早与她说过的，她知道。阿曼兀自严肃，又补一句：“更不能屈服！”

　　阿曼性子热络，还有些天真憨厚，虽相识不久，却是真心待她。看惯了虚与委蛇，秦素弦觉颇温暖，放柔了语调应她：“好。”

　　屋里安静了下来。

　　窗外冷风呼啸，风声漫长而凄凉，扰得人无法安睡。

　　秦素弦就在这风声中默了一会，忽而问道：“阿曼，你睡了吗？”

　　阿曼也被外头的风声吵得头疼，动了动身子：“睡不着。”

　　“那你不妨与我说说王女殿下。”

　　秦素弦阖了阖眼，慢慢说道：“既与你们同路，殿下的性情喜好，我全然不知，也不懂梵国礼数，恐到时冒犯了殿下。”

　　今世不同前世，从那人挥鞭断腕的那一刻开始，她就知道，自己的良人已是大不同了。秦素弦一个走神，又想起了前世她方登基那一年，那人以为她为谋王位不折手段，骂她蛇蝎心肠时的情形。

　　阿曼顿时精神，思前想后一番，认为与阿弦说了不妨事，便知无不言地说了。

　　殿下姓甚名谁，好饮贪凉，喜红厌青，凯旋八回，以及，那年王子的事。

　　“外传殿下杀人如麻，凶残成性，是食人恶鬼投胎，却不知殿下从不食荤，王子去后，更是连肉味都不能闻了，一闻便呕。”

　　秦素弦听得心口发紧，一时恍惚。

　　阿曼见她一言不发，仿佛呆住了，方知她是真不通西域事。也是，待字闺中的中原姑娘家，平日里足不出户，哪能知晓家国之外的事。

　　“故殿下时常以纱遮面，倒非西域处处沙尘，而是为了隔味。”

　　说到这里，阿曼停了下来。

　　秦素弦心疼不已，见阿曼停了，回神叹息：“殿下不易。”

　　她顿了片刻，挤出一抹笑，不由自主地问：“你可知殿下此番入京是为何？”

　　阿曼点点头，如实道：“和亲，选美人。”

　　秦素弦好不容易挤出的那抹笑意便又凝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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