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

　　此女样貌丑陋，却长了双极美的眼睛。

　　长睫细密，眸色漆黑如墨，泪光莹莹中，如掩映在流云里的明月，分外动人。

　　可内中的情绪实在古怪。

　　温柔压抑，喜悦挣扎，极是矛盾，许许多多情绪最终汇成了梵生看不懂的眼神，就这般定定地仰视着她。

　　梵生一时看得入神，只觉这目光里仿佛还带了怀念，最后还是后头的阿曼憋不住热心肠，大步冲了上来，扶住坐在雪地里发怔的女子的臂膀，以汉语关切道：“姑娘莫在地上坐着，地上冷。”

　　西域各国常与中原来往，精通汉语的人自不在少数，阿曼算是其中之一，虽未入过中原，却因身居要职，时不时往明月城采买，结识了不少中原商旅，久而久之，练就了一口流利的汉语。

　　梵生则因是王嗣，自小便学了，虽不如何流利，倒也能说会写。

　　那女子被阿曼扶着起身，依旧望着梵生，目光一动不动，片刻后，才回过神来，慢慢挪开了视线。

　　“多谢。”

　　她轻轻地道了一句，嗓音哽咽。

　　梵生这下也清醒了，望向一旁的男子，线条很是好看的眉尾微微扬了一下。

　　阿曼知王女要做什么，反应迅速，立刻便揽着那名女子大退几步，一脸嫌恶。

　　她可不想溅一身的血。

　　皮肉分离的一声闷响，一截断手随鞭而落，鲜血从失了手的断腕里，不停地往外喷涌。

　　围观众人全都看得呆了，未想到如此壮硕的男子竟会被一截细鞭箍断了手，使鞭的还是名女子。

　　那名男子更是连痛都无法感知了，脑中皆是嗡嗡声，一时眼冒金星，张着嘴惊在了原地，而后，两眼一翻，倒了下去。

　　敖从后头人群里走了出来，至马旁，递出一方粗布。

　　梵生收回鞭，接过敖手中的粗布，漫不经心地擦去鞭上血渍，随手一丢，再次看向那名女子。

　　应当是吓坏了，缩在阿曼身侧，低覆着一双长睫，面上犹带泪痕。

　　除了那双眼睛与那头青丝，怎么看，都不过一乡鄙之女罢了，梵生殊无怜悯之意，很快收回目光，掉转马头，催马往驿舍去。

　　众人见女子回身，两道目光扫来，无不胆寒，纷纷散了开去，不敢与她对视。

　　出了这么个岔子，阿曼今日初入中原的好心情也给搅了，目送王女下马入驿舍，她叹了口气，望向身旁女子。

　　女子还倚靠着自己，盯着王女那道已入驿舍的身影，心跳得厉害。

　　阿曼自然不知女子此刻心中所想，只以为她是被这场面给吓呆了，怕极了王女，便展开笑脸，轻声宽慰道：“姑娘莫怕，那是我家王女殿下，殿下平日里是不会随便杀人的，方才只是见那男子实在可恶，这才出了鞭。”

　　女子回神过来，望了一眼满地血污，言语间，人已被家奴抬走了，那断手尚在。她摇了摇头，垂眸道：“多亏了殿下，若非殿下，遇上那样不讲理的男子，我实在不知该如何收场。”

　　声若泉韵，入耳清爽动听，叫人忍不住遐想为美人之音。回味起帕子被扯落的那一幕，满头青丝流泻，阿曼颇觉惊艳，如今凑近了看，更觉可惜，她的面容焦黄而糙陋，犹如皮壳被烧糊了一般。

　　却不知为何，衣领掩盖下的肌肤仍有着玉雪之色。

　　阿曼素爱美，一见美人胚子便觉遇到了知已，还是个中原知己，发肤体态与西域人截然不同。一时看她的发，一时看她的眼，一时又去瞧她的颈，胡乱想着她的面容为何受损，以致走神，忘了将人放开，仍保持着揽人之势，默默感受着她的身段。

　　此女身段自比不上西域女子丰腴，但柔若无骨，更有一种惹人怜爱的美态。

　　天生一副好皮肉，面容却如此不堪，阿曼怜惜之情泛滥，愈发好奇起来。

　　“你的脸，治不好吗？”

　　面对突如其来的发问，女子仿佛怔了怔，抬手抚上自己的脸颊，正欲回话，忽听阿曼解释道：“你莫误会，我并非说你难看！你很美！真的美！”

　　她黝黑的面庞上写满慌张，女子不禁笑了，再次摸了摸面上的那层糙肤，道：“待我到了京都，该是能治好的。”

　　阿曼愣了，神色变得惊诧起来。

　　“你也要去京都？”

　　少顷，她大声问道。

　　女子点了点头。

　　阿曼心中一阵激动，忙追问：“你何时去？”

　　女子望着她，露出了窘迫，低声道：“我原是永州人，因家中变故，欲往京都寻亲，却在途中被人劫了钱财，拐卖到此，方前几日才逃了出来。”

　　阿曼吃了一惊，顿悟，这是没盘缠了。愈觉心疼，想都没想便道：“无妨的！我去与殿下说说，殿下大度，必会带你一同去京都的！”

　　女子于是显出了惊喜而感动的神色，急忙拜谢。

　　......

　　天慢慢黑了，过了亥时，这时刻，若在京都早就黑漆漆一片看不见什么灯火了。但玉门镇地处边陲，与西域有着相同的日月轮转之规，故天亮晚，天黑也晚。

　　今夜满月，月光初泻。

　　驿舍后门的路通出去就是一片野地，四周围在朦胧月光的映照之下寂静一片，驿舍的围墙很高，足有丈余，却有一袭身影从墙头跃下，稳稳落地，未发出分毫声响。

　　敖从围墙的暗影里走了出来。

　　他的父亲，在十五年前，曾是前朝亲卫军的正三品千牛卫中郎将。

　　亲卫军乃禁军，是直属当朝天子的私兵，人员征选极其严谨，往往是子从父业，自小便养在军中，不得自由。当年奸臣当道，朝廷重新洗盘，他的父亲便在那时遭到了清洗，而他，侥幸逃了出来。

　　军中人才济济，当时他方十来岁，已被视为下任中郎将的继任者，身手自然不是吃素的。

　　敖入室禀道：“殿下，线人报西华王两月前离开此地，往东南方去了。”

　　屋里只放了一个炭炉，空气冷冰冰的。

　　倒不是驿舍怠慢，而是王女火旺，不大怕冷。

　　梵生此刻便只着了红裙内里，皮甲已解去，膝上松松地搭着皮裘，就着矮几上的烛火，在看手中舆图，听到敖的话，问：“派出来的人跟去了？”

　　敖回道：“跟去了，沿途都留了人。殿下若急，我们紧赶的话，不出一月便可追到。”

　　梵生摇了摇头：“先去京都。”

　　西华王出逃后，早有探子频频传报，道他一路往南，离塞塔国不远了。梵生那时便知他所去之处并非塞塔国，而是中原。

　　西域至中原，南下有两道可行，主道西华王不能去，走了，是自投罗网，塞塔国已成梵国属地，那条路不可能躲得过梵国驻兵，只能涉险走另条被废弃的小路。但他若改道往西，便是循娜美国而去，西域北部除了茫茫雪山外更无可立足之地，去了只会自绝退路。

　　鉴于近几年陆陆续续得知的吴朝动向，梵生断定吴朝在平定内乱之后会向西域强国再抛橄榄枝，且考虑到自己与隆弥的岁数，极有可能是和亲，是故一直按兵不动，未将西华王及时捉回，由得他逃入中原。

　　她存有入中原的想法不是一日两日了，那日与父亲母亲说的话也并非全无预备。中原这块肥肉，但凡能耐足够，她必一口吞之，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壮，全无了解，她如何敢顶着梵国与娜美国双双国灭的风险放手一博？

　　便是如此，她才要借和亲的由头南下一趟，入吴朝结交臣子，再趁捉拿西华王之际，勘察一番地形。

　　敖应是，看了眼视线始终在舆图上的王女，又看了眼矮几上的空盘，迟疑道：“殿下觉夜里的饭食如何？可还能适应？我方才下去之时，见阿曼与今日殿下所救那名中原女子一道在做饭食，相谈甚欢。”

　　梵生闻言，终于抬起了头，微微蹙眉。

　　敖是了解的王女的。前头是听说，后是亲身经历，道王女曾极为纯良，爱说爱笑，性子和善可亲。王子去后，性情大变，至今漫长的十一年里，有四年是他看着王女在屠月的狼穴里渡过的，少言寡语，只闷头练武，这两年战事渐多，窝在狼穴里的时间少了，却不知暗中压抑了多少，靠杀敌疏解，与幼时已然判若两人。

　　此时小小的神态变化，敖已知王女这是有些不悦了，但篓子也不是他捅的，阿曼要他传的话还是得传，便直言道：“阿曼说那名女子曾遭人掳劫，失了盘缠，明日想带她一同上路前往京都。”

　　梵生这下眉蹙得更紧了。

　　她的眼前浮现出今早那头光泽眩目的曜丽黑发。

　　以及那双仿佛写满了故事的眼睛。

　　可惜了。

　　梵生心中叹了这么一句。

　　她望了烛火片刻，道：“带吧。”

　　敖听罢一愣，应是出屋。

　　王女实在有些喜怒不定。

　　如方才那般，前一刻那神情分明想说不带，后一刻不知想到了什么，给了截然相反的回应。

　　还真是叫人难猜。

　　关上房门，敖叹了口气，百味杂陈地下了楼。

　　那头阿曼与那中原女子尚在驿舍堂中闲聊，忽听脚步声自楼梯那端传来，转头一看是敖，忙迎上来问：“殿下如何说？”

　　敖什么都没说，点了下头。

　　阿曼很快激动了起来，朝着一旁的女子说个不停：“我就说一定会带你同去的！殿下最是大度！太好了，阿弦！我能亲眼见证你变美了......”

　　那名唤作阿弦的女子笑着回应了她，继而低头，眼睛落到足尖。

　　眼眶顷刻间变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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