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平旧事

作者:常文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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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章


      像成平养成今日这般质朴且无趣的性格,想来跟家庭也有几分关系。

      成平父母都是穷人家出身,衣食住行方方面面可谓十分节俭。

      寻常人交友往来,或邀请朋友来家中做客,做上一桌菜沽来几斤酒,饭桌前围坐,吃吃喝喝,叙叙旧,谈谈事;或共友人到外面酒楼下馆子,点上一桌菜要来两坛酒,推杯换盏,你来我往……都是与人交往常见之事,成平家却截然不同。

      成平父亲为人虽勤快踏实,做工吃苦耐劳,确然抠门善妒,心胸狭窄,不准成母与友人有所往来,不论男女,成平父亲更是没什么朋友,只是偶尔有工友来家里坐坐,三四年难得一两次。

      没有什么亲戚的成家也就没怎么招待过客人。

      成家贫,在成平的二十多年人生中,成家一家人从来没有一起下过馆子,或者出门游玩过。

      初入世道的成平第一次领俸禄,兴致勃勃请家人下馆子吃饭,被父母推辞,理由是他们忙于活计,没空。第二次请,请在晚饭,被推辞,理由是从村里到镇上吃饭距离远,家里没有往来车辆,步行太远。第三次再请,再被推辞,理由是下馆子吃的不一定干净,那些饭菜也都太贵,不如在家里做来的划算……

      后来,成平再没提过请家人出去吃饭,偶尔成父会开玩笑:“发俸禄了,不请爹吃个饭,喝两杯酒?”

      “不请,没有钱。”后来,不管家里谁问,成平都是做这般回答。

      都说成平内敛,其实她很是羡慕那些外向的人,比如公差胖王,

      胖王外向,虽然这人德行不算太好,但饭桌上酒桌上,无论是吃酒还是敬酒,面对同僚面对上官,他都游刃有余。

      反观成平,她以前没上过酒桌,不知道如何向人敬酒,不知道怎么与人陪酒,更不知道酒桌上饭桌上都有哪些规矩。

      司里每次聚餐,她怕哪里不留神说错话得罪同僚,都是捡个安静角落坐下埋头吃饭,大家举杯她就一起喝,有人来敬酒她就量力喝,轮到给上官敬酒,她也是木讷不会言辞,一张脸俨肃得如临大敌,口中来来回回无非是感谢上官信任和栽培。

      很多时候,成平也知道,自己入司两年俸禄未涨一文,其实和这方面也有关系,她也曾去学那些世俗规矩,好让自己圆滑些,更融入大家些,最终结果都以失败告终。

      她学那些,活像鸭子学打鸣,奇奇怪怪。

      也是因为不善表达,成平做过而未被上官看见,甚至是被人顶替去功劳的事,两年来可谓不胜枚举,起初时候成平被他人领去功劳,也会心有不平,遂做罢事积极向上官反馈表达。

      次数多了,她被上部司官暗里定义为争强好胜爱表现,久而久之,成平变得不在乎这些鸡零狗碎的事,也很少再多余去做那些非分内之事的事,尤其是经过这次冬血热疫情。

      这日上午,第三班昨日刚配合街道司清完街道积雪,众人今日难得没有外出任务,都在都捕厅里待着。

      被调回来做勤事的成平把屋里地面用墩布拖两遍拖干净,又领顶头上官吩咐把一些卷宗送往卷棚封档,回来路上遇见从珑川府述职回来的总都头楼正兴,以及疫情时从别处缉安司调来第三班支援的陈司。

      这位陈公是珑川府下另一座城的缉安司副司正,因故调来歆阳支援,与成平是同乡,见面会问声好。

      不知为何,见楼正兴和陈司一起出现,成平心中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楼正兴请陈司迈进第三班都捕厅,且见平素灰扑扑的厅里此刻窗明几亮,文吏各司其职,楼正兴颇感欣慰,不禁冲正在那边擦书架的简方抱拳:“勤务之事有方姐在,果然令人安心,瞧连这地砖都拖得一尘不染!”

      成平随后进来,闻言抿了抿嘴角。

      那边的简方突然受了夸奖,握着抹布大嗓门道:“嗨呀,都是分内之事,顺带手都能干的活,看着地上脏咱也不能放着不管不是,咱也都不是那偷奸耍滑的人,勤务交给我,楼总您放心就是!”

      这话说的特别顺耳,听得楼正兴和旁边陈司连连点头。“简方大姐手脚麻利,可能干了。”楼正兴这样向陈司介绍。

      陈司点头赞许,脸上笑意融融。

      “来来,给大家说一下。”接着,楼正兴拍手引来厅内众人注意。

      一阵椅子腿拖擦地面与纸张哗啦声罢,在场所有人起身正立,目光投来,像平时一样做出领总都头命令的准备。

      楼正兴神情微顿,眼前这个再普通不过的场景,这个过去两年里几乎每天都要在第三班上演几次的场景,此刻让这个高眉深目的男人看得鼻子一酸。

      “啊……”楼正兴开口,故意拖长一声,好让声音听起来与平时一样沉稳:“给你们介绍一下,”抬手示意身边陈司:“陈司,大家都不陌生,此后就和大家一起共事了,大家问礼吧。”

      自原缉安司正曹季冶被调走,歆阳缉安司这半年来操蛋事比比皆是,疫情时前来支援的人,十个里面九个半都他娘是只指挥不干活的官爷,此刻宣布一位副司级官员来都捕房当差,众公差也算见怪不怪了,遂齐齐抱拳问礼:“问陈司好!”

      “好好好,大家也好。”陈司抱拳回礼,笑眯乎乎,随和又亲切。

      随后,楼正兴请陈司移步,并点了张敦、张劲勉、郑毅以及宝应四人去总都头室议事。

      总都头室门一关,厅里即刻低低切切讨论起来。

      “啥情况啊,副司级来都捕房,疫情过去了还支援?”公差于换海斜起屁股坐到公务长桌边上,抱起胳膊八卦十足。

      这帮公差公务辛苦日子无趣,最大的消遣,无非是挖点什么新鲜事拿来与大家探讨。

      “嘿,这个谁知道。”当过军的公差老岳从那边过来,并不是特别关心那些事:“小成啊,可还有护刀油?”

      “有,给您拿。”成平点头,迈步走到屋子那边靠墙的一排两层柜前,帮老岳找护刀油。

      老岳跟着过来,蹲下来和成平一起找。

      那边的八卦还在继续,一名文吏压低声音,神神秘秘道:“听说因为第三班辖区疫情防控不力,因病死亡人数严重超标,珑川府把小楼给撸下来了!”

      “死那么多人能怪我们?我们都是按照上部吩咐办事,怎么,有功劳了归上头,挨处罚就给下面人?日他娘的王八蛋!”

      “莫气莫气,那些个没下过地的官老爷不都是这德行么,现在的缉安司,不是咱们那时候的缉安司喽!”

      另一个公差愤愤不平接口:“就是,去年冬发疫病时,曹司下到前线来和大家一起出生入死,除夕年夜饭都是和咱们一起在疫区吃的,现在呢?娘老子的,今年自从发了病,上头那些头头脑脑的人里,除去咱们温少司和咱们一起拼命,其他谁下过前线?!”

      说起这个,厅中几乎人人不平。

      “那几个官老爷,整天派头拿的十足,只会在屋里坐着骂这个骂那个,复盘议会不是复盘议会,就跟那里挑病找茬,也不知道那究竟是在复盘疫病情况还是在找不同,呵,说到底不还是隔应我们姓曹不姓晋!”

      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

      前歆阳缉安司在经历石城之乱而被毁后,新建制的缉安司由原司正曹季冶一手拉起来。

      曹季冶被调离开后,珑川府派珑川总缉安司副司正晋鸿远兼领歆阳缉安司,晋鸿远统管整个珑川地区事务,无暇分身具体管顾歆阳,遂调派心腹文首钊前来接手。

      虽然既无有珑川府任命书,亦无有歆阳府邀请书,文首钊到任后,名不正言不顺,但他背靠晋副总司,第一件事就是在歆阳缉安司大搞人员换血。

      疫病发生后,歆阳缉安司里原本那套由曹季冶和大家一起摸索出来的,行之有效但成本很高的运作流程,自然而然也被全盘否认,大家被要求,疫病防控一切按照文首钊颁布的命令进行。

      至于结果,死亡人数严重超标,第一班疫区甚至整条巷子的百姓染病死了个干净,万幸这波疫病在大家努力控制下已暂时告一段落,但死亡人数实实在在放在那里,缉安司这次防控以失败告终。

      现在的歆阳缉安司众人,或惶惶不安,或独善其身,实实在在一盘散沙,听说就连高功扬名珑川公府的巡检少司温离楼,这回带伤去珑川述职,也同样被晋鸿远骂了个狗血淋头。

      整个歆阳缉安司,上上下下几百号人,为防控疫病而做的努力付出与牺牲,就这样被上部司晋鸿远毫不犹豫的全盘否认了。

      这个委屈,武侯公差们该去给谁说?

      “……小成,你说是不是?”义愤填膺的简方把说了一半的话扔过来,满是期待等着成平开口。

      给老岳找出护刀油后,成平就拉来凳子坐在一边向老岳学习护刀,冷不防被人点名,抬起头,满脸茫然:“啊?你说什么?”

      成平眼睛不大,猛然抬起头时,一双眼睛瞪得大大,圆溜溜的眼睛里满满疑惑,这模样逗笑了大家,也逗笑了简方。

      简方改变话题,促狭道:“没什么,在夸你那小徒弟勤劳能干呢!话说你小徒弟人呢,一上午怎么没见她?”

      “跟医工房出任务去了,医工房近来也挺忙的。”成平帮裴夏打了个掩护,今日第四班接了个大型打架斗殴的差事,裴夏跟着第四班驻班医工到现场长见识去了。

      “咦,啧啧啧啧……”简方不知从哪里得到裴夏的消息,嘴里啧得大声响:“偷学本事还能得你这个师父这样护着,我看那裴丫头没白跟着你!”

      成平没什么表情的脸顿时微微沉下来,说话语调还算平淡:“方姐你别这样说,今日我们班不出任务,我才打发她出去见识见识,总不能日后哪天咱们班接了控制械斗的任务,驻班医工到场后见不得那些断胳膊断腿的血///腥场面吧。”

      “那谁也没有说不让去呀,我又没拦着你们,用得着跟我甩脸子,连句玩笑都讲不得了……”简方叽叽歪歪着,成平起身去刀架前拿自己的佩刀。

      简方下意识去拉自己男人喜冬,“哎?!”一声警惕的惊呼才发出一半音,就见成平拿了刀返回远处,坐下和老岳一起护刀。

      厅里众人暗中疯狂眼神交流,简方的男人喜冬慢慢松开握上刀柄的手,什么都没说。

      “我日,难得见成平拔刀啊!”公差胖王搂着放在肚子上的糕点盘子,把糕点吃得碎渣子掉满衣襟:“早就听说成平刀剑功夫不错,如何,抽空跟哥比试比试?”

      “不比,”成平埋头擦刀,在众人嬉闹笑声中摇头认怂:“打不过你。”

      公差老朱放声大笑,“嘁”胖王道:“瞧你那点熊德行,欺负到我们小成头上来,有本事,你提刀单挑劲勉去?!”

      公差张劲勉曾入军役两载,身上那些个拳脚兵器本事,据说颇有几分温离楼当年英姿。

      以前玩闹时,胖王曾不止一次被张劲勉打趴在地,此刻认怂认得比成平更快:“不打,打不过,”转过头来看成平,笑得五官挤在一处:“我还是挑成平吧,小成不敢应战,是怕王哥必胜将你压倒?别担心,哥哥可是很会怜香惜玉的,保准压不疼——!!”

      胖王本想说“保准压不疼你”,最后的“你”字音尚未来得及出口,两脚之间“铛!”一声钉来一把公制匕首。

      匕首尖堪堪钉进地板中,所有人原地一愣。

      气氛微妙起来。

      “哎呀,”公差老岳率先笑起来,打破这份微妙,似嗔非嗔:“这差点就给人家招呼裆上,小成,你怎么这般不小心?!”

      成平也是一件诧异与茫然,俄而反应过来,手足无措看胖王:“哎呀,真是很抱歉,正擦匕首呢,手滑了。”

      老岳歪歪身子,从后腰处拿出自己的匕首来,重新教成平如何护刀:“就给你说刀不能这样用蛮力擦吧,你得这样拿着擦刀布,从这里下手,你看,这一下不就……”

      胖王抬手在鼻子下揉几揉,讪讪起身远离,都捕厅里,众人不再聚起闲聊,各忙各的去了。

      吃午食时候,裴夏收工回来,进门就听说了“成平一怒甩匕首,胖王捂裆瑟瑟走”的英雄事迹,端着两个装得满满当当的粗瓷碗,坐到第三班聚堆的地方,成平对面。

      “听说你难得发次脾气,我竟无缘见到,”裴夏拨些菜到米饭碗里,小心着和米饭拌两下,摇头一叹:“真是可惜了。”往嘴里扒两口,又忍不住抬头:“成平,你发火是什么样?”

      裴夏旁边依次坐着简方喜冬,简方饶有趣味接下裴夏话口,玩笑中笑话道:“小丫头脑子里成天装的什么,哪里有好奇旁人生气什么样的?”

      裴夏“唔!”出声,又往嘴里扒拉两口米,竟还能做到不耽误说话:“好奇一下自个儿师父生气什么样,我也好提前有点准备,万一哪日招惹师父不快,我也能知道,师父什么表情是代表生气呀。”

      听听,言之凿凿,说的多有理。

      “那你可算是问对人了,”简方与成平接触时间不短,虽不记得上次见成平当真生气动怒具体是何时候,她却很清楚记得那时成平的样子:“一张小瘦脸黑得判官样,拧着眉抿着嘴,一言不发,然后气鼓鼓转头就走。”

      “走?”裴夏停下扒饭,忍不住想象成平气鼓鼓的样子,憋笑问:“为何要走?”

      听罢此问,简方咯咯直乐,笑得险些拿不稳筷子:“你小成师父嘴笨,与人争执不出三句就绝对输,又不愿和人动手,便干脆转身离开,自己寻个地方冷静冷静去哈哈哈哈……”

      裴夏好像听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看向成平的眼睛里趣味盎然。

      “哪有的事……”成平低声嘀咕。忽然被人这样近距离关注,她有些不大自在,只好埋下头认真扒饭。

      “咦,小成害羞了!”简方瞅着成平那反应,打趣打地更起劲:“今天实在是不得了,我们小成竟然还有害羞的一面呢!”

      “没有,没有没有。”成平把头摇成拨浪鼓,把简方的饭碗往她跟前推近些:“方姐快吃饭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成平哪里是害羞,分明是有些不高兴。自己不会吵架的事怎么能给裴夏知道呢,万一日后这丫头同自己拌嘴吵架,那可不就一下子抓住了自己的软肋所在?那还有甚可吵?只有输的份儿了……

      身旁众人跟着笑笑,随口再聊起其他话题,埋头吃饭心思乱飞的成平却再没说过一句话,好像曾经那个脸皮厚得对男公差们讲荤话无动于衷的人,并不是她。

      饭罢有半个时辰休息时间,回差舍路上,裴夏用肩膀撞撞成平,忍笑问:“吃饭时候,你真被方姐说害羞了?”

      “没有。”成平左手搭在刀柄上,微笑否认。

      真的没有害羞,真的只是,不习惯。

      国人崇拜英雄,崇敬天才,崇尚忠义,乐此不疲地歌颂着一代又一代不平凡的伟人,可我们也要接受这样一个事实——

      有的人,一生平平,平平到被别人稍微一关注都会有些不自在,不习惯。

      这种人有着平平无奇的出身,平平无奇的家庭,平平无奇的相貌,平平无奇的人生经历。

      念书时老实巴交,不知道将来要做什么,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活,成绩不出头,做人不冒尖,没有翻墙逃过课,没被先生罚过站,没有结伙打过架,更没有在先生后背上画过小王八。

      情窦初开时老实巴交,没有相中或调戏过谁家姑娘或儿郎,便也没有在父母反对下来场轰轰烈烈的为爱私奔或逃亡,清楚地知道自己将来会听从父母安排,与个条件相近的人成家,平平无奇地把日子过下去。

      这种人平平无奇地长大,平平无奇地活着,从不曾被众人过多注意过,更不曾被人夸奖过,甚至也不曾成为过其他人口中了不得的人物。

      这世上,大多数人都是这样平平无奇,至少成平便是这样平平无奇,所以面对简方的促狭与玩笑,她会有些不适应,更多的是不知所措。

      “小成公差。”左手肘处的袖子忽然被人拽了一下,微有些怔忡的成平回神应声:“嗯?怎么。”

      裴夏走近一些,拽成平袖子的手改为挽进成平臂弯,一摇一晃,保持两人步伐一致:“今年咱们一起过年呀?”

      “好。”成平扶一把摇摇晃晃的裴夏,下意识想把胳膊抽回来:“好好走路,摔了怎么办?”

      此前积雪未消尽,地面上结起层冰,又经中午的日头照射,有的地方融化,有的地方仍旧滑溜的甚。

      “你拉着我,不怕摔。”裴夏抓成平手臂抓得更紧几分。

      成平张张嘴,没出声,心想算了,爱抱就给她抱去,总比摔个屁墩或者狗啃泥要好。

      午歇本可让人缓解一上午公务带来的疲劳,冬季午休有多令人欢喜,起卧就有多令人难过。

      这一睡醒来,浑身疲软,不想动弹,裴夏躺在暖烘烘的被子里,手抬不起来,眼睛睁不开,愣是被成平喊了两次才不情不愿从炕上爬起。

      想起还有一下午时间的差要当,心里就有些淡淡的哀伤。成平喊裴夏按时起身,自己却在第不知多少次暗中思量辞职不干这件事。

      差役这份差事,太过累人。

      短暂的午休罢,按班房规矩,班众未时二刻在第三班都捕厅集中议,听总都头楼正兴吩咐下午任务。

      第三班是楼正兴一手拉起来的,他在管理上很不是位宽松好说话的上官,有集议迟到一次罚钱十的规定,然班众始历病疫,一个个疲疲沓沓,又经历老三班成员陆陆续续辞职、新成员来了又走的不断更迭,往日那些第三班班众严格恪守的规矩,已在不知不觉中被懒散随意喜滋滋代替掉。

      原本那个团结一致的第三班,不知何时变成了一个人心涣散、各自为营的地方。

      成平疲惫地坐在不起眼的角落里,头微往后仰靠在墙上,半耷眼皮盯着厅门,看同僚们以不同面孔带着统一的疲惫神色零零散散进门。

      午后的人,似乎都很疲惫,未时二刻整,一位比成平小一岁的刘姓男公差拖着鞋子迈进门槛,众算到齐,一屋子十八九号人散漫地各自找地方坐了,或哈欠连天,或面无表情,悉数沉默着等待楼正兴出现。

      “胖,借个火儿。”睡得满眼血丝的刘公差拿脚尖踢踢胖王的鞋子,后者直起腰艰难地从怀里寻摸打火石,二人坐在那里吞云吐雾起来。

      都说抽烟可以提神,成平没试过,不知这说法是真是假,确然班中同僚都喜欢抽烟,刘公差开了个头,不多时便有七八个人围坐过去抽烟。

      成平本就疲惫,此刻被烟味一呛,开始头疼。她闻不习惯抽烟的味道,即便家中父亲也是几十年的老烟民。

      又等些时候,烟枪们制造的烟雾已经成功弥漫整个都捕厅,楼正兴却还是没有出现。

      “小楼呢?还议事不?”公差于换海叼着烟,冲这边坐在一起的几位直属上官抬下巴。

      张敦坐在离成平两步远的木头墩上,抱着膝盖,睡眼惺忪,闻言正准备开口,被旁边郑毅粗声抢先一步:“不知道!”

      于换海神色现出几分捉摸不定,似乎有些不满意郑毅的语气,还是尽量保持着脸上微笑,道:“不议事就散了啊,下午还有一堆事等着干。”

      “就是,”胖王掀起眼睛附和道:“我们这在此多耽误一刻,下职就晚一刻,本来活儿就多,到时候干不完又要晚下职又要挨叼,日他嘚儿这都是什么破事!”

      “加时加点干活还不给补助,爷又不是卖给它缉安司了。”胖王的话引起刘公差共鸣,甚至引起所有人共鸣,厅里登时低低切切议论开。

      这边,张敦单手揉着右边膝盖,淡淡道:“再等等吧。”

      张敦声音不大,语调平缓,语速平稳,淡淡响起,却神奇地止住了这满厅的嘈杂牢骚。

      成平扭过头来看张敦。

      张敦虽年轻,前几日病疫结束后,公府那边委任下来,已擢拔副都头张敦为正都头,此刻楼正兴不在,后加入第三班不满一年的正都头郑毅和宝应显然都不如张敦在第三班说话有份量。

      张敦,是楼正兴作为接班人培养的徒弟。从近半年来楼正兴对张敦的重视程度,以及平日里一些言语和态度间,成平已隐约察觉出来,楼正兴要走,要离开第三班,离开歆阳缉安司甚至是歆阳公府,不是年前就是年后。

      想来定是上午时候通了气,约莫过去一盏茶的功夫,楼正兴和陈司齐现身。

      班众列两队,除却第三班老班底的几人身正立手握拳而背后,其他人无一不各站各相,随意散漫。

      这一刻,楼正兴被心底涌起的无力感深深包围,默了默,他开始大体吩咐下午要干的事,复听取张敦、张劲勉、郑毅及宝应四人对各自队伍的公务安排。

      罢,散议前,他道:“目前公务暂时这样安排,我家中有点事,需要回去几日,我不在时班内诸务由陈司做主,大家再问个礼吧。”

      礼多人不怪,楼正兴不知道自己为何还是放心不下第三班这一摊子,明明已经决定不再操心这个被某几个人带得开始走下坡路,并且一发不可收拾的第三班,可真到这一刻,他果然还是担心。

      他担心张敦能否能顺利地挑起第三班大梁,他走之后,要是张敦这个有事总往心里憋的孩子再遇上过不去的困难事,该怎么办?

      他担心成平是否能适应陈司这位新来的上官,他走之后,要是成平这个喜欢埋头做实事而讷于言辞表达的孩子受委屈了,该去向谁讨一个公道?

      楼正兴心里酸胀酸胀,实在有些难过,脸上仍旧挂着微微笑意,叫人看不出丝毫端倪:“我们请陈司来讲两句。”

      “啊,大家都已经认识了,别的客套话我也就不多讲……”陈司向前一步,以新主人的姿态再次亮相,慈眉善目,态度和之前时一样随和。

      罢,班众散去干活,陈司送楼正兴出门,成平抱着街道司刚送来的厚厚几摞册子,坐到文书卷宗一摞挨着一摞高高堆起的大书桌后,将自己埋进纸张中,再没抬过头……

      走了,还是都走了。成平早就猜到楼正兴要离开,心中早已做了很久预期,当这一刻真正到来,她还是会难过,很难过很难过的那种。

      上午临吃午食时候,她隐约从郑毅口中听出楼正兴离开的原因:珑川府追责歆阳公府疫病控治失败,公府问缉安司责,缉安司司部追究第三班疫区控制不力,故问罪楼正兴,免去他第三班总都头之职,降为司部副总都头,调离第三班,暂回缉安司司部听任。

      小蚂蚁背大锅无外乎如此,还好,许念着第三班往日功劳,司部没有直接把楼正兴贬为普通公差,或者变相逼楼正兴辞官离开,可降职调离这种事,又和直接贬为公差有何不同呢?

      歆阳公府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但凡是因故被贬职调离的人,就几乎不会再被重新启用,除非立下什么震惊都城朝歌的大功劳。

      整个下午,未出外派任务的第三班众人和平时一样领了任务,一队在公府东边清理杂草,二队在缉安司校场维护设备,三队在本部厅里忙文书工作。

      所有人各司其职,各有所忙,与平时无有不同,可认真去看,第三班都捕厅里,却像笼罩着一层阴云,或者说有几个人心头笼罩了一层阴云。

      这层阴云,名曰“心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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