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挂东南墙

　　穿过重重宫门，走出皇宫的时候，外头飘起了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密密麻麻，宛如一块巨大的白色幕布笼罩了大地，今年冬天建宁城的第一场雪来得竟是如此猛烈。

　　雪大路滑，马车行得十分缓慢。

　　萧萋萋无精打采地斜倚着车厢，与来时的神采大相径庭，纤白的双手上松松垮垮地缠绕着一圈白色布条。上完药后，宫女怕勒着伤处，不敢将包扎的布条系得太紧，故而此刻半散开来，像是随时可能掉落。

　　江琴笙看着她的惨样，觉得十分不可思议，“怎么进了趟宫便成了这副鬼样子，原来你在宫里混得这么差？”他顿了顿，稍后又茅塞顿开地感叹道，“看来坊间的那些传闻也不是没有根据的。”

　　萧萋萋像是没听到他出言讽刺一般，连个眼神都懒得给他，合上了双目。

　　在江琴笙的印象中，萧萋萋一直是个没心没肺的人，从未见过她心事重重、闷闷不乐的模样，所以江琴笙颇为不习惯地给自家公子递了一个眼神，期盼能得到一个解释。

　　然而，江唯止完全没有想要理睬他的意思，兀自寻了个舒服的姿势闭目养神，可是，眉间浅浅的褶皱和微微下垂的嘴角还是泄露了他的心情不似表面那么平静。

　　萧萋萋闭着眼睛，内心悲凉与鼓噪互相交替，尘封多年的记忆片段被唤醒。

　　玄霄殿之变当夜，七岁的小公主躲在衣柜里瑟瑟发抖，原本侍奉在侧的宫人们都不见了踪影，就连一向对她慈爱有加的乳娘都不知去向，她不知道今晚发生的一切意味着什么，但是她知道这一定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

　　她听到了宫人们离开前的对话，他们说大齐变天了，他们说煜王的兵马马上就要攻进来了。她曾大声地命令他们不许离开，但是再也没有任何宫人听从她的命令，甚至还有一个在她身边侍奉了多年的宫女冲上来用力掐了她好几把，她看着那宫女狠毒怨恨的眼神，不明白长久以来那位宫女怎么可以将如此深刻的厌恶掩藏得那么好。

　　她抚着被掐出青紫痕迹的胳膊，又疼又怕，可是她不敢哭出声来，只能紧紧捂住自己的嘴，在黑暗中无声地掉眼泪。

　　倏地，衣柜的门被人从外面拉开了，骤然照进来的光亮令她炫目了片刻，她害怕得闭上眼睛往角落里缩了缩。预想中的疼痛没有到来，她慢慢地睁开眼睛，只见一名清秀的男孩抱着一盘桂花糕站在衣柜前。

　　男孩见她看过来，朝她笑了笑，那笑容舒缓且温暖，配着那张秀气亲和的脸，是无法言说的安抚人心。男孩挤进衣柜里，将柜门拉上，与她面对面坐下，压着清脆的嗓音问：“公主，饿了吧？”

　　她拿手抹着眼角的泪花，有些胆怯又有些害羞地点了点头。

　　男孩拈起一块桂花糕送到她手边，她接过来放在嘴边一点一点地咬着，同时抬眼上下打量着他，“我怎么没见过你？”

　　“我叫顾弦，入宫才十来日，平日都在外院洒扫，公主自然没什么印象。”

　　她点点头，小声说：“谢谢你。”

　　他笑着说：“伺候公主本来就是奴才该做的。”

　　水雾又在眼中聚集，她抽了抽鼻子道，“他们说我以后就不是公主了。”

　　他从袖子里掏出一块陈旧却干净的棉布帕子，细致地替她擦掉腮边的泪痕，“在奴才心里公主永远都是公主。”

　　她看着他近在咫尺的清秀脸庞，缓缓眨了一下水汪汪的眼睛，揪着自己的袖子小心翼翼地询问：“那你可以做我的朋友吗？”皇兄最近在骁骑营里交了几个朋友，总在她面前炫耀，他说朋友是会相扶相持一生的人，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男孩低头思考了一会儿才回答，“好。”

　　“就算我再也不是公主了你也还是我的朋友吗？”她问。

　　男孩斩钉截铁道，“那是自然。”

　　“那你以后不要再自称奴才了。”

　　“好。”

　　“顾弦。”

　　“嗯？”

　　“我很害怕。”

　　“别怕，我会保护你的。”

　　“你不害怕吗？”

　　男孩目光坚毅，透着与年龄不符的成熟，“我不害怕，我会努力变厉害，保护所有我想保护的人。”

　　七岁的小公主童稚却认真地许诺，“那我也要努力变厉害，我也会保护你的。”

　　人们只道童言无忌，却可知童言最是真心？

　　行进中的马车突然急停下来，萧萋萋下意识地伸手撑住前倾的身体，下一刻立马疼得龇牙咧嘴，眼泪都不由自主地飙了几滴出来。

　　“怎么回事？”江琴笙一脸严肃地向外面的马夫问道，一边推开小门钻了出去。

　　江唯止看着萧萋萋疼到飙泪的样子，忽然长叹一声，神情似有懊恼，一把捉住她的手臂，将她拉到自己身旁。

　　萧萋萋大骇，他该不会趁这个机会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吧，连忙说道，“江唯止，欺负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弱妇孺非君子所为。”

　　江唯止沉默无言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让萧萋萋觉得他好像在看一个傻子。他动作轻柔地解开缠在她手上的布条，紧接着，他又从车厢的暗格里取出一只白色瓷瓶，从瓶中挖出一块晶莹剔透的膏体均匀涂抹在她的伤处。那药膏散发着淡淡的清香，涂在手上冰冰凉凉，痛感立刻消减了大半，竟然比之前在宫里用的药还好上许多。

　　“有这种好东西怎么不早点拿出来？”萧萋萋欣喜地举起双手左看右看，却又被江唯止抓了回去。

　　江唯止握着她的手腕，将布条一圈一圈地缠绕回去，敛着眸淡淡道，“我的东西，只怕公主瞧不上。”

　　“怎么会呢怎么会呢。”萧萋萋流利地油嘴滑舌道，“江美人的东西都是极好的，江美人人美心更美。”

　　江唯止包扎的手稍一用力，萧萋萋马上皱着脸“嘶”了一声，赶紧正色道，“江唯止，我错了我错了。”

　　江琴笙钻出车厢后，驾车的马夫指指前方地面上隆起的一团雪，不确定地对他说道，“那团雪有些古怪，方才好像动了一下。”

　　江琴笙动作利落地跳下马车，走到那团雪旁边，抬脚踢了踢，踢完脸色白了一白，“大概是个人被埋在雪里了。”他说完便蹲下身用手去拨那层厚厚的积雪，才拨了两下，雪下果然露出了一只光溜溜的胳膊。

　　车夫见状大吃一惊，立马将马鞭往腰间一别，也跳下了马车去帮忙。

　　两人徒手挖了一会儿便从雪中挖了一个赤|裸的人出来，是个大腹便便的青年男子，身上的皮肤白皙光滑，看这细皮嫩肉的样子，应该是个富贵人家的子弟，可是全身上下却连一块遮羞布都没剩下。

　　接触到他的身体时，那冰冷触感与死人无异，江琴笙伸出一指探了探他的鼻息，而后松了一口气，“还活着。”

　　车夫赶忙从自己身上解下棉袄披在那人身上，但那人身形过于肥硕，棉袄堪能遮羞。

　　江琴笙三步并做两步走到马车旁，将头探进车厢内正要回报此事，却见自家公子正在专心致志地替萧萋萋包扎，而萧萋萋则苦哈哈地皱着一张脸，未曾见到前情的江琴笙立刻替自家公子感到不值，这女人总是这般不识好歹。

　　萧萋萋见江琴笙从外面探了个头进来，正想朝他笑一个，却见江琴笙冲自己翻了一个白眼。萧萋萋一阵莫名，随后又有些释然，什么样的人养什么样的书童，江唯止当年不也是这副别别扭扭的性子么。

　　“公子，有个没穿衣服的人冻晕在前面了。”江琴笙开口道。

　　萧萋萋一听，立刻站了起来，兴致高昂，“还有这等奇事？我得去看看。”话音刚落，萧萋萋便觉察到旁边飞过来一道冷飕飕的目光，瞬间感觉后背一凉，又乖乖地坐了回去。

　　“男的还是女的？”江唯止将目光从萧萋萋身上收回，转向江琴笙问道。

　　“男的。”江琴笙答道。

　　“带回府吧。”江唯止吩咐道。

　　“是。”江琴笙说完便走开了，蹲在地上同车夫商量着怎么把昏迷的那人抬上马车。

　　江唯止从车座下取出一把纸伞，“公主，此地离江府也不远了，我们便走回去吧。”

　　萧萋萋想了想，总不能跟一个昏迷的人抢马车坐，便点头应声道，“好。”

　　漫天飞雪之中，两道身影相携而行，在皑皑白雪中留下两串脚印，很快又被新雪覆盖。

　　萧萋萋侧目看着身边撑伞的江唯止，他此刻神色冷凝得有些令人生畏，好在鬓边垂下的几缕青丝将那张精雕细琢的脸衬得柔和了几分。在他的左耳尖上有一道极其细微的伤疤，若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萧萋萋看着那道伤疤，想起了它的来历，不由勾起唇角，问：“江唯止，我们好歹一起喝过酒一起打过架，应该算是朋友吧？”

　　江唯止幽幽瞥了她一眼，问：“不知公主对朋友二字是如何看的？”

　　萧萋萋答：“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江唯止又问：“公主对亲人二字是如何看的？”

　　萧萋萋拧着眉头思索片刻，答：“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江唯止再问：“那公主对夫妻二字又是如何看的？”

　　萧萋萋绞尽脑汁憋了半晌，“……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江唯止原本冷肃的脸上冰消雪融，眸中蕴笑将她望着，声音极轻地说道，“原来公主竟是这么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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