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州纪·花魇

　　红白双色，洒金碧桃。累累的花坠在枝头，随春风一上一下微微摇曳。楚桓只觉有什么涌在心口，似乎稍一触碰就会淌出来。他忽然有些紧张，不该如何开口问这个少年。
　　——你好，敢问足下就是新剑首温良玉么？
　　呃，这也太失身份了，不妥不妥……
　　——哼哼，竟敢自投罗网。来人，将这刺客拿下！
　　唉，只怕现在带的人没一个能拿住他，又不好真放箭的……
　　这边楚桓脑中胡思乱想，那边温良玉已亮闪闪笑着招呼这个他心中的迟（zhi）钝(zhang)少年。
　　“请坐，请上座！”
　　世子一愣，立时就有个小弟duang地放下把大椅子，以一种自以为非常豪爽的气概做个“请”的手势，世子只得老大不乐意的一拂袍角坐下来。
　　——居然被他抢了先机，该死。
　　楚桓默默腹诽，眼睛望着那枚仍在滴溜溜转着的玉佩，只觉有些尴尬。他和温良玉低着头都沉默着，忽然同时抬头，说道：“你——”
　　异口同声的一个字让两人同时一顿，可对方又停住不往下说了。世子挑了挑眉，温良玉把眉挑挑，终于还是后者哈哈一笑，将天子御赐的环佩往世子手里一塞：“喏，还你。”
　　“多谢。”楚桓毫不客气地接了。没想到温良玉随即把手一摊：“钱来。”
　　“呃……”楚桓一愣，眼看这少年漂亮的眼睛亮晶晶的，半点没有开玩笑的意思，不由愠怒：“这本来就是我的东西。”不追究你抢的责任就够好的了，你还问我要钱吗？
　　没想到温良玉从桌下抽出一叠纸，大言不惭地说道：“这上面可是写得明明白白，世子遗失美玉一块，有拾得归还者赏千金——白纸黑字，我知世子必然不会耍赖的。”
　　这可不就是当初发出的悬赏通告？东平郡王不知与城中几大世家暗里做了什么交涉，将世子夜间遇袭一事悄然压下，因此楚桓只得说天子赐玉是自己不小心丢了。没想到温良玉竟如此厚脸皮，当做一点不知道堂而皇之问他拿赏钱了。
　　手忍不捏拳又放下，楚桓再说话时语带讥讽：“剑首果然狂放不羁，大有英雄本色。”温良玉毫不在意地颔首，像是根本听不出来似的：“过奖过奖，世子谬赞了。”
　　喂喂，你的脸皮怎么可以这样厚？真是可惜了这幅好皮囊！
　　默默横他一眼，世子轻轻吹着盏中茶沫，凉凉地说道：“我一言既出，自不会说了不算。只是没想到剑首如此英雄，在钱财上面也是，嘿嘿……。”
　　他这个嘿嘿当然暗指温良玉是个财迷。温良玉笑笑：“某出身草莽，自然比不得世子的。”
　　“比不得我什么？”世子故意问，等着听温良玉的自谦客套之词。诸如世子高洁洒脱视钱财如无物啦，某一介草民自愧不如啦……没想到温良玉扫他一眼，丢过来一句气死人的话：“自然比不得世子这样不识进退，不知好歹。”
　　“你这是什么意思！”楚桓腾的站起来抬手，温良玉眼疾手快早一将他手掌一把抓住：“慢着，世子。”
　　游侠少年将眼微微眯起来：“世子是要打算对某发难么？”
　　楚桓的脸白了白，咬上了牙。出发前他和慕千秋商议，人要见，气势也不能丢。若是谈崩了就击掌为号令卫队亮起刀枪，想必也不会那些草莽夺了风头去——慕千秋与楚桓自幼伴读，二人年纪一般大小，这次出来调的是世子府私兵，能想出的也是一样的馊主意。这温良玉竟不按常理出牌，小世子脸上可是大大挂不住，就想要让自己卫队秀出肌肉来给这狂徒看看了。
　　“古人云千金难求一诺。贴出白纸黑字的榜文，莫说是我捡得，就算到手的是个无赖乞儿，也得认。”温良玉义正词严好似教书先生训孩子。楚桓一愣，几乎被他的厚颜无耻给气笑了。
　　“喂，你讲点理好不好？”他凑向温良玉：“这真是你捡到的吗？”
　　“不是啊。”温良玉也把脸凑过来，两人咬起耳朵：“正因为是我抢过来的并且你根本打不过我，才更应该把赏钱给我呀。”
　　你这究竟是……有多缺钱呀！？
　　哗啦一声，世子只觉身子一轻已被温良玉扶着跃上树，几下就攀上了树顶。耳边轻轻一句：“世子，你可知道自己现在多危险，有多少人藏着想除你？”
　　“我知。我也不知。”叶子缝隙透过的光落在地上，楚桓低头看那些地上的人，看他们一个个吃惊地将头抬起来，圆圆头顶如一只只小虫子。“那些想要除掉我的人中，有你么？”
　　他朝温良玉徐徐转过头来。风轻轻吹着，树枝树叶一下下触碰在他们脸上。世子面上退去以往的狂骄，神情是淡淡的惆怅，同时还有一丝探究和忐忑。那委屈的眼神让温良玉突然心下一软：“自然没有。”游侠少年不自然地把头偏过去：“虽然我那个……嗯……是与他们一道去了，可我去之前并不知他们要对你下狠手呀。”
　　“嗯。”世子笑了：“那就好。”他抬头看着哗哗作响的树叶，笑容竟是十分喜悦开怀：“你不是铁了心要与我为敌，我心里很欢喜。”
　　“我是不是敌人，对世子来说很重要？”温良玉不由也笑。楚桓点了点头。
　　如果敌人是你，或许这场战我就打不下去了。
　　但这句话楚桓并没有说。他说的是：“本城剑首是个不好杀、不与王府作对的人，对我来说自然是件好事。”
　　“原来如此，说得也是。”温良玉微微颔首，转头也向世子看过来，目光中几分凌厉：“那我就以本城剑首的身份，请世子去了禁武令。”

　　万万没想到温良玉会提起这个。楚桓挑了挑眉：“我听说你是异乡人，本以为游侠踪迹不定、你其实不会太在乎枸雪城的政事。”言下之意就是你为什么对这一城的禁武令如此上心？
　　“我虽是异乡人，可如今已是本城剑侠的领袖。”温良玉听出世子话外之音，又说道：“在世子眼中，游侠是一群什么样的人？”
　　“侠以武犯禁。”世子把话说得毫不客气：“为民者就是该勉力田桑，和时为农战时为兵，进可为国出力退可建兴旺一家。那些个浮浪流民执刀佩剑，既逃避国家徭役赋税又扰乱一方平安，禁了他们岂不应当？”
　　楚桓的语速越说越快。这是他心里的话，他不会出于一时的意气妄下政令。父王没问过他究竟是为什么，长史没问过他究竟是为什么，他到如今才得以对这游侠少年一吐为快。温良玉笑笑，点了点头：“那么那些没有田桑的人呢？”
　　“这……”
　　“怎么会没有田桑？按国家均田法令，丁男中男得田八十亩，老男残疾减半；连寡妻妾、杂户官户、和尚道士、尼姑女冠都有田拿，会有什么人没有田桑？”
　　“这均田法令是当初文皇帝设置，可如今离文武皇帝时代，已经过去了三百年。世子可知如今户上人数多少，逃亡人数又是多少？”
　　楚桓一愣：“这个我确实不知。但若为了躲徭役赋税逃户，就更是奸猾刁民了。”
　　摇了摇头，温良玉朝世子举起手，讨论起另一个话题。
　　“世间用剑者可分几类。”他按下一个手指：“一类为大族公卿，习学剑术只为装饰礼仪，就像世子这样——好好我说错了你的剑不只是装饰而已，喂你别推我呀，再推我就掉下去啦——这类人肯定不是世子所谓的奸猾刁民吧？”
　　眼看温良玉一下窜到更高自己一把抓不住，楚桓没好气地回答：“当然不是。”
　　“另一种呢，就是出身大族，自己学几分本事，又借家中势力横行乡里，下压黎民上拒官府——世子最看不顺眼的，就是这一群人对不对？”
　　沉默了一会，楚桓说：“对。”
　　“进而往下，是平常百姓学了剑术强身健体，是习武之人看家护院甚至为人所养沦为鹰犬。强身健体的人世子当然不会顾忌，鹰犬世子自己也养了很多。但吴地仗剑者最多的是逃户，是流民，对官府来说他们是刁猾奸民，是蝼蚁是臭虫一样的存在——”
　　“可就真算是蝼蚁是臭虫，也是会拼了命想要活下去的。刀剑不过是他们活命的东西。”温良玉从那高枝子上跳下来，树叶哗的一响，他看着世子的眼睛：“我为这一群人请命，请世子去除禁令。”
　　是这样么？
　　可我不明白。
　　温良玉所说的这最多的一群楚桓是没听说过，他也从没想过为什么会有人没有田桑。但身为世子，他不会轻率地答应或允诺什么。因此温良玉看见他只是沉吟。
　　“世子在上面还好吧？”
　　树下响起一阵吆喝，是慕千秋。他看到温良玉将楚桓挟上树去半天不下来，颇为紧张。带去的兵丁也在校尉示意下上了武器。这下两人没法再长篇大论的商议了。匆匆又说几句，温良玉挽上楚桓的手就到带他下去。楚桓忽然问道：“说到流民，你有田桑宅地么？”
　　温良玉一愣：“我没有。”
　　“你没有呀……”楚桓默默想了一会，抬起头来：“那我送你一些田宅如何？就在城南，膏腴之地，宅子也很好。你从此落下脚来可好？”
　　“我不是因为没有田宅才仗剑四方的。”温良玉笑了：“多谢世子美意。但我不会种田，这些东西，世子还是留着赏赐他人吧。”
　　他拒绝了……
　　楚桓心中有些失落。温良玉如一只鸟儿，带着他敏捷地攀下树。在落地前世子又问：“你说的事我会考虑——接下来你会去哪里？”
　　被问话的人想了一想，才说出一个地名：“世子可知道隐泽？”

《书穿之美人如玉比花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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