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奇

　　他们在商场一楼分道而行。走了两步，冯怡墉稍停下一回头，那高瘦的黑色身影已经没入人群，可是一眼还能找到——跟周围的人一比较，无法不去注意到。即使是在条件很好的那些漂亮的人之间，仍旧醒目。那种神秘的气质，清冷的，彷佛不可亲近。
　　可是谈上两句，不免疑心那些全是不懂世事的伪装——不过应酬工夫也并不差。真正有些矛盾的一个人。
　　冯怡墉这时却更想不懂他自己。为什么回头？便马上掉回身去，匆匆地。他快步走，约会已经拖迟了。
　　约定在商场二楼的一家咖啡厅。店内坐着很多外国人，来自四面八方。今天他见面的对象是个纯正的英国人。
　　很久不见，寒暄了一下子。
　　听见说他到上海来的原因，年轻的外国女孩子张大眼睛。她马上浮想联翩，尽是最浪漫的奇想。因道：「冯，我感觉这里面有好多的故事。」跟他是说英文。
　　冯怡墉也用英文答她：「丹妮，别幻想了，没有什么故事，有的只是现实。」
　　叫做丹妮的外国女孩子并不以为然，道：「那你为什么还要留下来？你留下来，整理那些东西，不就是想挖掘出你外婆的过去？」
　　冯怡墉只说：「也不能说走就走……。」
　　丹妮默默，改口问：「需要我帮忙什么吗？」
　　冯怡墉微笑，道：「谢谢，我先处理吧。」
　　丹妮知道他是绝对不会对她开口。顿一顿，倒笑了笑，看他，转口道：「那轮到我说了，我要结婚了。」
　　冯怡墉一愣。也只是一愣。看她扬起手，那无名指上有戒指。因道：「恭喜妳。」
　　丹妮笑道：「谢谢。」
　　冯怡墉说：「我真的很为妳高兴。」看她微笑，问：「是什么样的人？」
　　丹妮笑道：「很努力的人——他是上海人，是公司的同事。对我很好，我们在一起很愉快。他家里一向开明，上个月我父母过来，两方面谈了谈，定好婚期了。」
　　冯怡墉衷心祝福：「再次恭喜妳。」
　　丹妮笑了。看看他，好像带着一丝迟疑，仍旧问：「你呢？有没有——合适的？」
　　冯怡墉一笑，道：「没有妳幸运。」
　　丹妮笑了笑，低低地说：「其实我总是想问你这个问题，也不知道为什么在电话里和邮件上实在问不出来，现在倒能问了。」又一静，讲：「可能是我要结婚了，心里才真的释怀。」看他，「我很久都不能相信你拒绝我的原因是真的。」
　　她说：「你那么好，怎么能不喜欢女孩子。」

　　早上天气还好，果然过午后马上天阴起来。雨水先一丝丝的，慢慢变成重而凌厉，劈哩啪啦地打在坑坑凹凹的路面。
　　跟伦敦的雨不一样。也有这样大的时候，但通常下不大，也下不久。
　　到上海已经好一阵子，冯怡墉仍旧不习惯天气。当然不习惯的也不只这个。
　　冯怡墉搭车回去。司机不要开进去，他脱掉大衣张在头顶，匆匆地跑。到住的那幢洋房的一楼，全身依旧湿透了。
　　上楼时，住在对过的廖太太——是之前看见过的；她开门出来。看到他，哎哟一声，「……这阵子一定下雨嘛，怎么不带伞，弄得前面这里都是水！」
　　冯怡墉抱歉着，一面把湿淋淋的头发从额头拨向后。他的脸上当然也都沾着水，水珠子沿着他的脸颊滑进脖子以下，那厚绒的衬衫领子也是打湿了。
　　廖太太不说话了，瞥瞥他，好像讪讪似的走开。
　　冯怡墉径自开门进屋。
　　这边的光线不很好，天气稍好的白天也是暗灰灰的。现在更暗，房子老，透出一股阴森。他一路走，一路开灯，过道上的，客厅的，书房的，厨房以及浴室。
　　冯怡墉进浴室去，一进去就哆嗦。这里是屋子里最冷的地方。他打开水，等了半天才有热水。可是总感到不够暖。
　　他脱掉衣物，扔到一边的地上。他光溜溜地站到花洒下。
　　洗澡后，冯怡墉收拾那些湿透的衣物，耐着冷，到阳台用洗衣机。这台洗衣机非常旧，洗脱分开，两个槽。第一次看到，他当然不会用，多亏之前萧太太教。
　　唯独大衣吸饱了水，非常沉，他尽力地拧了拧，先吊挂在客厅，那里有暖炉，多少能使它干燥。
　　冯怡墉带的行李不多，外套就是这件大衣。他不得以去翻他外婆的。大部分的衣物已经被萧太太整理到纸箱内，他翻一翻，翻到一件铺棉外套。
　　他穿起来袖子短了大一截。仔细地闻，没什么香气，可是整件衣服固执地透出一股老的暮沉沉的气氛。
　　跟这整间屋子一样，静的，轻的。
　　他外婆的东西都是这样的味道——没有味道。可是感到了一种旧的重量。冯怡墉整理了很多天的东西，那些书，那些研究笔记，论文……他觉得他外婆大概是个严肃到没有生活情趣的人。
　　在他的记忆中，他母亲永远都是笑着。再苦也是笑。
　　冯怡墉自己倒是需要的时候笑，很多是应付的，淡淡的。不知道他是像谁，那不曾谋面的生父？到现在也看不见相关的线索。
　　萧太太一昧地说不清楚。
　　冯怡墉泡了茶去书房。他昨天又整理出一摞报纸。这里的报纸量相当大，可是剪贴本子只有三、四本，不成比例。
　　他外婆剪下的都是关于电影的报导。冯怡墉想起之前找到的那一箱的影碟。他去翻了翻，找出一张顺眼的。
　　他用计算机看，好在机器可以读。这是一张喜剧片，中文片子。画面上的影星，他一个都不熟悉，演的段子也不很懂。
　　然而他真正再不能懂的是他外婆。
　　从旁人，从屋子里的种种来看，他外婆绝对不像是会接受这些东西的人。可是偏偏有这些东西，那些剪贴，真正好像时下的追星族。他突然很好奇，假如他外婆还在世，他们能交谈，他外婆能否接受他是一个同性恋？——都是假想！
　　电影仍旧演着，冯怡墉看不进去了。
　　他突然想着今天丹妮的话，她道：「自从知道你是，我很仔细注意，但是从没有听见说或看见你跟哪些男孩子在一起。」
　　他当时是笑一笑。当然不是没有过对象，通常是隐密的。他不能算是真正的出柜，周围只有很少的人知道。他继父，那边的亲友是绝对不会知道。
　　有时候也不一定是他的问题——必须要考虑到另一个人。这样那样的种种问题。上次跟人在一起，已经是多久了？
　　冯怡墉的茶已经喝完了，索性就播着片子，到厨房重新泡茶。
　　雨还在下，变小了，淅沥淅沥的。
　　冯怡墉取茶叶，冲水。这时突然才想到那天——也只是昨天。早上看见关立笙时，感受却没有现在的震荡。真是巧。一天两天都见到了，谈了更多的话。
　　也不代表什么。冯怡墉内心却彷佛有一丝迟疑。知情他外婆的朋友并不单一个关立笙，学校里的同事天天见面，更熟悉……。
　　两分钟到了。
　　冯怡墉将茶叶滤掉。他想，正是心里的想不明白，因才受吸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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