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奇

　　隔天早上，冯怡墉准时到萧太太家里去。
　　他并不时常到这里。除了第一次，后来再来了一次，是他外婆刚走，为了办什么，陪萧太太返家来拿。当时并不进去，在门口等。
　　这次是进来了。还是布置的体面的客厅，虽然不大，摆的是很陈旧的家具。当然旧也没有他外婆家的旧。
　　萧太太泡茶来了。
　　只有他们，萧佳俪去上班了，萧先生服务的地方在苏州，向来假日才回家。萧太太笑道：「外面冷吧。」让他喝茶。
　　冯怡墉笑笑，低声说谢。
　　萧太太也坐下，笑道：「不过你住在——我是没去过——听见说伦敦冬天也冷。」
　　冯怡墉道：「是冷，但感觉倒没有这边的冷。」
　　萧太太笑道：「都说上海冬天的冷，好像要冻到骨头去，难受。」又一笑，「不过冬天嘛，不冷不习惯，记得从前，有一次冬天到新加坡去玩，才晓得有的地方冬天是热的。」
　　冯怡墉微笑，未搭腔。不知道该接什么。本来也不是口拙的人，他在这里却时常感到无话可说。对路人或邻居都容易搭讪，对萧太太，萧佳俪……这边的，常常好像要绞尽脑汁。不过，他想今天大概不用太费心思。总是有事叫来一趟。
　　萧太太依然带着笑。
　　初次见面，她对他不免生分，说话好像含蓄，放不开，以后很多时候都是面带微笑了。可是笑僵僵的。她松松嘴角，好像蓄谋什么。
　　听她说了：「那天听你问房子的事，回来后，我想了想，阿姨不一定要告诉我，不见得不可能——这样一来，倒让我想起一件事，你等等。」
　　冯怡墉看她站起来，向过道那头走。那边在白天也暗，她没有开灯，身影很快埋没在那长的阴影之中。
　　很快就回来了。萧太太手上多了一本黑皮的册子，很旧的，那皮革的边缘都脱落了。她在冯怡墉面前翻开它，找着什么。
　　她一面说：「那时我接到医院电话，赶过去，阿姨醒过来，抓着我说话，可是颠三倒四。很久不见，上次看她，还是好好的，真是——」
　　冯怡墉不语。
　　萧太太续道：「她逼着我抄一支号码，说找一位张先生，我怕她不高兴抄了，不过从来没有打过去，我还以为……而以后她又要我抄电话，找你。那时她已经很久不醒过来，我不能不打，总是试试。」
　　她停下，把册子递向冯怡墉，「在这儿。」
　　冯怡墉接过去。这册子原来是一本行事历，大概是萧太太向来记当天杂事的，有的有写，有的没有。她要他看的那一栏，差不多两个月前了，果然记着一支电话号码。写得很潦草。
　　冯怡墉一时无头绪。
　　萧太太倒看着他，问：「你看，要不要打去问问这张先生是什么人？」
　　冯怡墉略略点头，说：「问问也好。」就把册子递回去。
　　萧太太却不接，说：「还是你打吧，比较合适。」
　　冯怡墉顿了顿，又点头。刚要拿手机，听见萧太太说：「不然用我家的电话？」
　　冯怡墉一怔，可说好。萧太太便起身。他也站起来，跟她走到过道口，电话放在那里的桌子。
　　萧太太把灯打开，照出旁边长长狭窄的过道。冯怡墉第一次看清楚它，两面的墙，中间原来有楼梯，后面是一间房间；萧太太刚才进去的大概是那里。
　　他转开眼，拿起话筒。
　　萧太太帮忙念出号码。
　　那头嘟——嘟——地响，过一会儿有人接起来。是女人，说：「张铭律师事务所。」
　　冯怡墉一顿，看一眼萧太太，嘴里问：「请问这里有一位张先生吗？」
　　女人只道：「稍等。」
　　那头放下话筒叩地一声，非常大声。冯怡墉不禁皱一下眉。萧太太看见，也皱一皱眉，不过她不问。
　　等了一阵子，方听见话筒被拿起来的声响，换成一个男人来讲话，粗声粗气的：「这儿是张铭！」
　　冯怡墉道：「您好，不知道您认不认识一位叫冯家君的女士吗？」
　　张铭不答反问：「你是她的什么人？」
　　冯怡墉道：「我是她的外孙，她……」
　　张铭截了话：「她过世了吗？」
　　冯怡墉道：「是的……。」
　　张铭道：「我今天不够时间，不然你们明天早上过来我这儿，我给你们宣布！」
　　冯怡墉愣了一下，问：「宣布什么？」
　　张铭道：「遗嘱啊！你不就是为了这个事打来的嘛！」

　　看冯怡墉挂下电话，萧太太问：「怎么样？这张先生是什么人？」
　　冯怡墉道：「他是律师。」
　　萧太太睁大眼，彷佛吃惊。她握住她自己的一只手腕，皱着眉沉默着，过一下子才向冯怡墉问：「他说什么了？」
　　冯怡墉道：「外婆似乎留下遗嘱在他那里，他要我们明天早上到他的事务所听遗嘱内容。」
　　萧太太略迟疑似的问：「我们？我，我也要去吗？」
　　冯怡墉道：「他没有特别说是谁，不过，我想我们是应该一起去。」
　　萧太太默默，方道：「那好吧。」顿了一顿，又问：「那事务所在哪条路上呢？」
　　冯怡墉道：「说在漕溪路两百号。」
　　萧太太略一沉吟，说：「哦，在那儿啊。」
　　就沉默了。两方都不知道说什么似的。最后还是萧太太先开口，她看看墙上的钟，问：「再留一会儿，这边午饭吧，我炒两个菜，很快的。」
　　冯怡墉道：「不好意思的。」一顿，说：「有个在这里做事的朋友联络到我，我们约好了中午见面。」
　　萧太太也不挽留，「好吧。」
　　冯怡墉去拿沙发上的大衣穿起来。萧太太倒去桌子抄了什么，拿过来给他，说：「这是刚才那支电话，你也留着。」
　　冯怡墉接了过来，想想后问：「明天我先过来吗？」
　　萧太太道：「好。」
　　冯怡墉点点头。他让萧太太送到门口，出去后，又对她点了点头，看她关上门才走开了。

　　冯怡墉没有立刻坐车回去。刚才他并非临时的借口，真是要去看个朋友。那朋友是从前的同事，一年前到上海做事。昨晚突然打过来，因听见说他也在这里，非要见一面。——是个女孩子，从前对他有点好感的。后来都说开了，两人断断续续联络着。
　　冯怡墉沿着巷弄外的大马路走。他之前经过去，都是坐车，第一次走在这里，一路很多商家，都是高楼大厦。非假日的白天，天气又冷，路上却都是人。
　　车子也多，路中央串着一长串，时走时停。有人横着随兴地穿过马路，马上被鸣喇叭。
　　前面有一家星巴客咖啡店，正好几个人走出来。冯怡墉立刻注意到走在后面的一个人，仍旧穿一身的黑。算起来这是第三次见到，并不能说熟悉。可是他蓦地有股好像他乡遇故知的亲切感。
　　那人突然停住，看过来了。
　　冯怡墉对他微笑。
　　关立笙怔怔似的，马上走过来，客气地问候：「你好。」一顿，说：「早上我看到你传过来的讯息了，抱歉，没有马上回复你。」
　　冯怡墉一怔。他其实只传了自己的手机号码，也没什么。他道：「不要紧。」
　　关立笙点点头，默默了。
　　冯怡墉搭讪着问：「你住在附近吗？」
　　关立笙道：「不是，我住在前面再远一点的……唔。」就拿出手机，看了看，「哦，对了，是叫乌鲁木齐南路，是那里。」
　　冯怡墉微一抬眉。
　　后面有人叫了声让路。
　　冯怡墉和关立笙一齐向旁边让，又自然地向前走。他的手略碰到了关立笙的手背，非常凉。他随口问：「你很冷吗？」
　　关立笙低道：「不，还好。」顿了顿，问：「你，你今天怎么到这儿来了？」
　　冯怡墉道：「我来找个朋友。」
　　关立笙道：「我也是。」走了两步，突然说：「你的口音很不一样。」
　　冯怡墉道：「我一直住在国外。中文听是能听，很久不说了，也不知道有个外婆，回来认亲。」
　　关立笙点头，又一顿。他愣住似的，停下脚步，「那昨天——我以为那意思是你在外地，偶尔回来看她——」
　　冯怡墉平淡地道：「昨天我本来怕你是骗人的，前面才那么说。不过后面我也说，我对外婆不是很了解……」停了停，「请你不要见怪。」
　　关立笙垂下眼，道：「我没有怪你的意思。」
　　冯怡墉道：「我是真的希望你能跟我谈谈她。」
　　关立笙点头，才看他，说：「可是我现在要去买些东西。」
　　冯怡墉怔了一下，突然感到好笑。他道：「我不是指现在，我是指……」他看见关立笙彷佛很窘迫似的，不禁一停，微一笑问：「你准备到哪里买东西？」
　　关立笙咳了声，指着前面的大楼，「那里。」
　　那大楼是个商场，冯怡墉跟人也是约在那里。他微笑，说：「这么巧，我也要到那里去。一起走？」
　　关立笙怔怔地点头。
　　一齐走了几步，突然听到手机铃响。响了好几下，旁边的人都向他们两人望过来。
　　冯怡墉顿了顿，向关立笙看去，提醒：「好像是你的。」
　　关立笙彷佛才回神似的。他把手机拿出来，有点手忙脚乱。他望着来电号码，皱了一下眉，并不接，直接切断了。
　　「又是广告。」他有点苦恼地道：「总是打来，他们不知道怎么有我的号码，我不认识他们。」
　　冯怡墉随口道：「这时代要取得一个人的号码太简单了。」
　　关立笙本来似乎要说什么，可终归默默。
　　冯怡墉倒是问：「刚才看你没有接起来，你怎么知道是广告？」
　　关立笙道：「之前接过几次，我就去记住这个号码了。」
　　冯怡墉听了，犹豫一下，道：「希望你别介意——我注意到，你好像不常使用手机，是吗？」
　　关立笙一顿，道：「我这是新办的，唔，我不太打电话，一直用不好，有人教过我，但是我就是——」顿一顿，小声说：「记不住。」
　　冯怡墉默然，道：「至少你会用讯息。」
　　关立笙一怔，点点头，「对，我会。」
　　冯怡墉向他看去。他觉得这个人真是表里不如一。不是贬意，他并不感到是一种假装。想了想，他说：「可以把手机借给我吗？」
　　关立笙拿出来给他。
　　冯怡墉看了看通讯簿，只有一个完整的英文名字，Noah，其余都是单字。也不知道什么意思，或者谁。当然他是不可能认识的。
　　他直接把自己的号码储存到关立笙的手机。他递还回去，关立笙怔怔地接过，望着他。
　　冯怡墉道：「这样子你就知道是我打给你了。」想了想，又问：「你应该会接吧。」
　　关立笙马上点点头，说：「我知道怎么接！」
　　冯怡墉一顿，倒是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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