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花满地

　　安泫沉默了半天，才吐出一句：“大小姐，今天的事，谢谢你。”

　　“你特地在此等我，就是为了说声谢谢？小安子，你……你莫非有别的事？”白湄池的眸子粲然，仿佛能看透人的心事，安泫不敢直视她的脸，低了头，红了脸，嗫嚅道：“我……我……也没有别的事，大小姐，你……你很好。”

　　他吞吞吐吐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白湄池一声轻笑，安泫更是面红耳赤，在心里暗暗骂自己：混小子，也不撒泡尿自己照照，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起来了。胡乱行了个礼，拔腿就跑开了。

　　白湄池如何不明白安泫对自己的仰慕，那千里迢迢护送归家的时光，朝夕相处的日夜，一个正常的青年怎么会对青春未艾的美貌少女不怦然心动？

　　更何况白湄池是白家唯一名正言顺的女儿，她的身后是权势与家业，所以，自从她来到白府，白家堂主们的脚头突然勤快起来，有事没事一个劲的往府里跑，每个人见到她都是笑容满面彬彬有礼，要知道让一群老大粗的江湖豪杰装斯文扮文雅，那简直比教猪学说话学写字还难。

　　她手捏着辫子的梢头，轻轻舔着下嘴唇，突然冒出一声比冰风还冷的冷笑。

　　人生是多么的奇怪，三个月以前她只是白山的一位与寡母相依为命的贫家少女，荆钗布衣；三个月之后她摇身变成白家百般爱宠在一身的大小姐，绫罗满身。

　　极目遥遥向北方而望，那是白山白水，生她养她的地方。

　　三个月前。

　　白山绵延千里，势如蛟龙，隐形于苍莽林海中，又突兀在丛山峻岭上；白水碧如玉，明净清丽，风雨雾霭时宛若缥渺仙境，天朗气清时峰影云朵倒映碧池。

　　池边有屋两间，一大一小，间隔数十米之远，仿佛恋人遥遥相望，饰以茅草，粉以白垩，朴素可爱，犹如白雪堆砌而成。

　　雪屋品位高雅，屋中人想必不同凡俗。

　　绯红的霞光在天际渐渐淡褪，明朗的月光穿破黑色的苍穹倾泻下来，辉映了雪屋半边墙壁。一条黑色的人影悄无声息地从池边掠来，站在较为宽大的雪屋之前，静静伫立。

　　昏黄的的灯光透过薄薄的窗纸映射出来，黑衣人俯低身子，舔破窗纸向里张望：忽明忽暗的油灯下，只见一位青丝如云的窈窕少女坐在床榻边，她一手扶起病塌上的女人，一手将碗凑到女人嘴边，柔声道：“娘，把药喝了，病就好了。”

　　病人听话地将药一口口喝下，喝药这个再也简单不过的动作似乎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她喘息不已，少女轻轻拍打母亲的后背，帮她理顺呼吸。

　　“湄池，把碗给我。”病人的眸子半开半闭，没有半点神采，右手这么一伸出来，袖子褪下，露出半截白瘆瘆的如同柴棒的手臂。

　　湄池就是那少女的闺名。

　　少女微感诧异，但毕竟不忍违抗母亲的心意，依言将碗放到母亲手里。

　　也不见病人如何动作，药碗突然平平飞出，向窗脚下黑衣人的藏身处袭去，药碗一碰到窗棂即刻破碎，碎瓷仿佛长了眼睛专门挑黑衣人周身的穴位撞击，一个缠绵病榻的枯瘦女人竟然是位绝顶的暗器高手，当真不可思议。

　　好在黑衣人不是庸手，强者手下岂能有弱兵？他平平向旁侧移开二三米，避开了盘旋呼啸的碎瓷片。行踪既露，黑衣人不再藏头露尾，大大方方地通姓报名：“属下安泫，奉白庄主之命，前来拜见云夫人。”

　　病塌上的女人的手用力握紧了被褥，暗淡的眸子里忽然折射出异样的光芒，喃喃自语：“白庄主？明镜？明镜终于派人来找我了？湄池，快请人家进来。”

　　少女低低应了一声，动作却有些不情不愿的，她心里寻思：来人夤夜拜访，又身怀武功，这屋里寡母孤儿的，还不知对方是友是敌，仅凭一句话就贸然请对方进来，实在有些不妥当。想归想，她还是聘聘袅袅地走到门口，“吱呀”脆响中，柴扉洞开。

　　两人互相对望了一眼。

　　少女还不咋的，黑衣人只是个其貌不扬的青年男子，普通的就像走入人群即刻会被湮没一样，黑衣人却惊呆了，少女着一袭米色的麻料棉裙，清瘦温婉的脸上眸子深邃如同沧海，梨涡隐隐，天然去雕饰，清水出芙蓉，仿佛从姜白石的一则小令里缓缓走来，不是人间凡女，应是凌波仙子。

　　“请。”少女清泠的语声浑若天籁，惊醒了梦中人，安炫终于回过神来，随之进屋，对着病人躬身行礼，长拜在地，毕恭毕敬地道：“安泫拜见云夫人。”

　　偷眼瞧去：病塌上的女人形容消瘦憔悴不堪，两颊红艳似火，依稀可见年轻时美貌的痕迹，少女无疑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比母亲更加娇妍。

　　有谁会想到躺在病塌上的这个女人曾经是名震江南的第一美人云朵？

　　云朵歪倒在身后粗布缝制的靠枕上，爆发出一阵尖锐而持续的咳嗽，两颊的晕红更厉害了，她喘出一口粗气，道：“湄池，替娘搀他起来。”

　　少女双手相扶，似兰似麝若有若无的幽香飘入安泫的鼻中，令人闻之欲醉，安泫慌忙起身，道：“这……这如何敢当？这位是？”

　　“这是我的女儿，姓白，名湄池，湄池，来，见过安少侠。”

　　少女正待敛衽为礼，安泫却早已拜倒在地，恭声道：“属下拜见大小姐。”他突然行此大礼，白湄池冷然不妨，低声道：“你……你这是做甚么？”

　　“请夫人小姐容属下禀报，三年前，白庄主日夜思念夫人寝食难安，庄主命属下们在全国各地寻访夫人踪迹，下令找不到夫人就不许回庄子，可夫人一直杳无音信，属下等人长年浪迹在外，幸而苍天不负有心人，终究让属下找到夫人了。这是庄主亲笔写给夫人的书信，请夫人过目。”安泫从怀中掏摸出一个错彩镂金的锦盒，双手奉上，呈给云朵。

　　白湄池突然伸手拦住安泫，道：“且慢，你说你奉白庄主命令，有何凭据？”

　　安泫露出了会意的笑容，道：“是属下疏忽了，多谢小姐提醒，临行前，庄主吩咐见着夫人只要提一句钱塘湖春行，夫人自然就明白他是谁了。”

　　云朵两片薄薄的嘴唇微微颤动，向女儿点点头，手不由自主地握紧枕边的一卷画轴，眼前冒出的金星里，往事如烟，刹那光华走马观花般掠过。

　　锦盒打开，信笺展开，白明镜以宣纸浓墨写就的字真实地呈现在云朵面前。

　　字如其人，一撇一捺是那样的潇洒飞扬。

　　云朵怎么能够忘怀？

　　“镜年少轻狂，为蜗角虚名蝇头微利，弃你咫身尘世二十载，实乃天下第一无情无义无德无品丧心病狂之人。想当年轩窗看梳妆，把酒赏红枫，而今天涯相隔，不知卿卿为谁清减？每念此事，镜惶惶不可终日，竟无一日自安，悔不当初，纵有珠玑玉石显名厚爵，也换不了与你一日聚首，所谓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氤氲弥漫了云朵的眼眸，那一个个字在眼前模糊起来，泪水一点一点滴下来，在白色的宣纸上渗透开来，让人分不清何处是宣纸何处是浓墨。云朵语声颤抖，问道：“明镜这些年……可好？”

　　安泫道：“好，庄主很好，不过……不过庄主始终对夫人念念不忘，他……。”听到此处，云朵再也抑制不住心口的翻腾，“噗”一声，一缕黑色的血喷了出来，星星点点洒在地上。

　　“娘……你……。”白湄池眼里的泪水涌了出来，她不着痕迹地用脚抹去地上的血迹，从衣袖中取出一方手帕，细心地拭干云朵嘴角边残留的血渍。

　　安泫也不禁有些酸楚之意，叹道：“云夫人……还请保重身体才是。”

　　云朵双眼炯炯，原本堆叠着晕红的脸陡然明艳不可方物，道：“没用了，即便大罗金仙也救不了我性命，我早已病入膏肓，苟延残喘，不过为的是湄池无照看之人，如今明镜既然找来，正好让这孩子认祖归宗，也可了我一章心事。”

　　冰冷的泪淌满了白湄池羊脂白玉般的脸，她放下了所有的矜持扑倒在云朵怀里，双手死死搂住母亲，好像是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声泪俱下，一连串的“不”字说出口：“不，不要，不要丢下我，娘，池儿不要离开娘，我们说好的，娘儿俩要永永远远在一起的。”

　　安泫虽不明医理，也明白云夫人这是回光返照的光景，对这个自幼无父，与母亲浪迹天涯的女孩充满了同情，想要安慰几句，却说不出什么话来。

　　白湄池抬起头来，眼睛红红的，肿得像个褶皱的核桃，她小心地搀着云朵躺下，垫高了母亲上半身，让她呼吸顺畅些，“娘，你累了，睡忽一会儿，我……我再去给你熬点药。”

　　原来云朵南方之人，捱不得极北之地的严寒，天长日久寒气入肺，绵延至今，素来闻不得烟火之气，家里但凡生火做饭烧菜熬药等日常杂事都在间隔数十米远屋子完成。

　　“白小姐，这烧火熬药的粗活交给属下就行了，烦请指引下地儿，小姐……在此陪伴云夫人吧。”

　　“如此多谢了。” 白湄池打开西边柜子的一排抽屉。抽屉里盛满了各式的药材，居然有切片的人参，晒干的雪莲花。她从右手边最近的抽屉拿起一张黄纸卷好，娴熟地将一撮撮的药材放入黄纸包好。

　　安泫抢先推门，一阵狂风卷着数点飞雪迎面扑来，屋子里的云朵咳嗽声大作。

　　母亲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中，白湄池引着安泫出了柴扉，步向间隔数十米远的屋子，夜寒风大，她单薄娇怯的身影在风中摇晃，似乎弱不胜衣，要被风吹走一般，让人说不出的怜惜。

　　蓦然白湄池脚下打滑，整个身子直挺挺地向前摔去，安泫出手是何等的迅捷，右臂一伸早就拉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冰凉滑腻，宛如寒玉，安泫如痴如醉，素来稳健的手居然微微有些颤抖。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