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蛋与富贵

　　转眼入了冬，今年的气候格外恼人，冬至方过，已是寒意侵人。
　　这两年狗蛋身高窜得飞快，去年才做的衣裳今年已是有些短了，于时下的天气来说也略显单薄。富贵早便寻思着要给狗蛋重做几身棉衣，又思量着倘若只给狗蛋一人添置新衣只怕到时他恻隐之心一起让给别人又要自己受冻，干脆给每人都做一套算了，大不了给狗蛋多做一套也便是了。
　　差人去购置棉花的时候又想着反正要买索性多买一些也好压压价，正巧今年新棉大丰，价格较往年还要低一些，富贵便让人低价购入了大量的棉花。谁想恰逢今年大寒，堪堪入了冬，棉花的价格便一路上涨，省了一笔不说，还赚了不少。
　　富贵心里一高兴，索性小手一挥，把西院下人们的住所也大肆整修了一番。

　　原本钱府的下人们住的是大通铺，男女分开，四五个人一间屋，屋里除了几张睡铺基本就没有其他，也就只剩下睡觉这个功能了。
　　富贵便让大伙儿推了这几间屋，连上周边原本闲置的地方，起了十几间房。原本一家大小就在府上的便自领了一间，其他单个的便每两人一间。富贵原是想着给狗蛋单留一间的，只是管家一说完两人一间，可自行选择，便有好几个人嚷嚷着要和狗蛋一起住，最后还是乐山挥开所有竞争者，一把揽住狗蛋的肩，大大咧咧地道：“小狗蛋，以后跟山哥一个屋，山哥照顾你。”
　　乐水在一旁哧了一声：“狗蛋用得着你照顾？就你那懒样，不定谁照顾谁呢。”
　　富贵立刻看向狗蛋，指望着他自己能说出一些拒绝的话，自己便好趁机给他单独安排，可是狗蛋却毫不在意地笑得眯起眼，乐呵呵地应道：“好啊，我听山哥的。”
　　富贵便不再说什么了。

　　富贵突然便意识到，原来狗蛋的人缘是这般好。自己只有狗蛋这一个朋友，可是狗蛋却不仅仅只有他这一个朋友，感觉有点寂寞呢。可是看到狗蛋开心的样子，又觉得这样也挺好的，哪怕他的开心并不都是自己给的。
　　直到几年以后，富贵才恍然了悟了自己当时的心情，原来他并不仅仅想跟狗蛋做朋友。

　　因为是给自己起屋，下人们做起事来都特别卖力，没有一个人偷奸耍滑，负责采办物料的更不会偷工减料。狗蛋渐渐长大，已经有了一把力气，干起活儿来丝毫不输于任何一个力壮的成人。就连有些瘦弱的采薇也拎着小篮子，帮忙提些力所能及的东西，偶尔还能腾出手来掏出小绢子给狗蛋擦把汗。
　　每个人都兴高采烈的，干劲十足，效率也就特别高，终于在年前全部搬进了新屋。
　　有了新衣，有了新屋，还有已经置办好的以及正在置办的那些美味的年货，这个年已经格外叫人期待。
　　钱府上下对小少爷富贵的感激和赞誉也达到了新高，不仅每日里烧香拜佛求菩萨保佑小少爷长命百岁富贵平安，在外头更是逢人便说小少爷的好，至于其中是不是还有着对自家如今待遇的炫耀之情也就见仁见智了。
　　于是乎，很快整个蔚县便都知道了钱府小少爷的仁善，更有些鳍老宿儒摸着稀疏的白胡子，感叹钱府家门有幸，生养了个好儿孙，小小年纪已知体恤下人，仁善至此，将来必大有出息。同样在其他人家做下人的便无比羡慕向往钱府的种种好处，顺带着对原本尚觉不错的主家也不太满意起来，只叹自己为何无幸进入钱府。反倒是那些既想充面子又舍不得银子的小富人家对钱府小少爷的做法颇有微词，尽做些沽名钓誉之事！

　　就连钱老爷也把富贵叫到面前大肆夸奖了一番：“爹爹早知富贵是个善良的好孩子，难得还这般体贴。人都说爹爹待下人宽厚，却从不曾想过要为他们改善这些衣食住行等息息之事，还是富贵考虑得周到啊。”
　　富贵任由钱老爷笑眯眯地一边说一边摸着自己的脑袋，眼睫低垂，心里想着我不过只是希望狗蛋能过的好一些而已，至于其他人不过都是顺带的。如果爹爹知道我是这般想法，不知是否还会如此欣慰如此夸我？想象着父亲若知道真相可能会有的惊讶和气愤的表情，富贵就觉得有些好玩和好笑，嘴角也暗暗弯了起来，如同做了个恶作剧一般。
　　只不过等到年底账房把账本递上来的时候，富贵就有些笑不出来了。看着账上像水流一般花出去的银子，富贵眼角抽痛，忍不住抚了抚额。有那么一瞬间富贵都想要收回成命了，转瞬又想到了狗蛋灿烂的笑脸，最终还是叹了口气把账本丢回给账房：“府中待遇，明年还是这样不变。”
　　大不了再多努力点赚更多的银子也就是了！

　　除夕夜小厨房没有开伙，钱老爷和富贵跟大伙儿一起吃大厨房里下的饺子。一年中难得的一次主仆同食，还是富贵建议的，钱老爷立刻便同意了，还夸富贵越发地懂事了。
　　热腾腾的羊肉饺子一盘盘端上来，香气扑鼻，饶是并不很饿也被馋的口水直流。乐山忍不住伸手拈了个放到嘴里，顿时被烫得直跳脚，吞又吞不下去，吐出来又不舍得，抓耳挠腮的样子惹得众人哈哈大笑，就连一向在人前习惯冷着脸的富贵也弯了弯嘴角。
　　钱老爷和富贵独坐了一桌，其他人也纷纷落座，羊肉饺子驱寒暖气，味道和份量都足，大家吃得津津有味，只有富贵不喜羊肉的檀味，稍稍吃了几个便停了著。
　　钱老爷自是知道富贵的口味，正想吩咐人另做些吃的来，王婶已经另把一盘饺子摆了上来，嘴里还笑着说：“狗蛋说少爷必吃不惯这羊肉馅的饺子，这是他特意另包的白菜牛肉馅的，这牛肉还特别腌制过，少爷你尝尝，看看合不合胃口。”
　　富贵闻言不禁往后一张桌子上坐着的狗蛋看去，狗蛋正吃得欢快，仿佛心有灵犀一般，也突然转头看了过来。两道视线霎时在空中交汇，停顿了一下，狗蛋咧开嘴，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富贵也跟着笑了起来。
　　等狗蛋转了回去，富贵才低下头，眼角依旧带着笑意，搛起一个饺子放进口中，轻轻一咬，口齿流香。细细地吃完一个饺子后，富贵抬起头，眉眼弯弯，笑道：“很好吃。”
　　第一次看到富贵笑容的王婶呆了呆才反应过来：“少爷喜欢就好。”接着又抿着嘴笑了起来：“少爷你笑起来可真好看，很可爱。”
　　富贵面上微微一烫，王婶便掩嘴笑着顾自吃饺子去了。

　　富贵平日里少食多餐，饭量并不大，今日心情愉悦胃口也大开，一盘十几只饺子倒也吃了个七七八八，正摸着撑得有些鼓起来的小肚子，忽然听到狗蛋“哎哟”叫了一声。
　　富贵连忙转头看去，狗蛋眼角泛着泪光捧着腮帮子吸了几口气，从嘴里吐出个东西，落在桌上“叮”的一声脆响。
　　众人定睛一看，落在桌面的是一枚暂新的铜钱，顿时雀跃起来，富贵也松下一口气，露出笑容来。
　　这是家里的习俗，每年除夕夜包饺子的时候，王婶都会在其中一只饺子里放上一枚铜钱，谁要是吃到这个饺子，就是中了头彩，预示着接下来的一整年都会顺顺利利的。
　　乐山大掌一掌拍在狗蛋的背上，笑道：“好小子，运气真好啊！”
　　王婶也笑道：“大吉大利大吉大利。狗蛋等会儿去拜拜神，谢谢菩萨。”
　　狗蛋笑着应了一声，把桌上的铜钱捡起来攥到手心里。

　　吃完饺子，大伙儿就开始放起爆竹来，“劈哩叭啦”的声音伴着爆竹炸开的火光把新年的气息渲染得更浓。
　　采薇捂住耳朵一边跳叫着一边往狗蛋的身边躲，狗蛋便笑着把她护在身后，避开乐水他们玩笑似的丢到脚边的响竹。
　　富贵站在一边看着，他站得并不远，但也没人敢往他的身边扔爆竹，便是有人不小心撞到他面前，也赶忙站直了欠着身行个礼叫一声“小少爷好”，很快又跑开与他人嬉闹去了。
　　喧天的热闹中，富贵却莫名觉出一种孤寂，仿佛这份热闹全然与他无关。
　　有些恍惚中，又被撞了一下，这次撞得有些狠，身子微微向前倾了倾，旋即被人扶住，却没有听到预料中的急切的道歉声，反而手心一热，被塞进了一个捂得温热的物事，薄薄的好像一枚铜钱。
　　那确实就是一枚铜钱，在狗蛋手心里攥着捂得温热的铜钱。

　　富贵一抬头，便撞进了狗蛋笑意盈盈的眼里。
　　狗蛋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冲富贵眨了眨眼，把他扶稳后，便笑着跑开了。
　　富贵看着狗蛋跑到人群中，抢过一把响竹随手扔了几枚到闹得最凶的乐水脚边，把他惊得直跳，旁的人皆哈哈大笑，笑他自食恶果。
　　富贵低头看着摊在掌心里的那枚铜钱，那道尚存的温热混合了他掌心的温度，一直暖到心里，暖到他忍不住慢慢勾起了唇角，弯下了眉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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