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

　　初春的日头还是下的太早，酉时未到，四周便渐渐暗下来，白无忆想起那日云夙所说的害怕，嘴角露出一个自己也不曾发觉的浅笑。

　　沿街的铺子皆早早地落了门，不远处的人家也在暮色中升起袅袅炊烟，沿着秦淮河飘过来阵阵饭菜香气。贪玩的孩童在大人们的斥责声中，一面调皮地吐着舌头，灰头土脸地往家跑去，一面还不忘与小伙伴相约明日继续。

　　静谧安宁的氛围让白无忆突然有一种仍活于世的错觉，当然是在没有这三个不知死活的醉汉挡路的前提之下。

　　“哟，小娘子一个人呐！”

　　“大晚上走夜路，你家相公竟也放心？”

　　“李四，你喝醉了吧，这才黄昏，哪里就到夜里了！”

　　“你才喝醉了呢，天这么黑，可不就是三更半夜了嘛！”

　　“行了，你们两个没看见那小娘皮就要过去了，还不快拦着她，唧唧歪歪个啥劲儿呢！”

　　“张三说得对，王五，咱哥儿俩一起堵上去。”

　　“小娘子，走的这么急做什么？莫不是家里正有小相公等你暖被窝，哈哈哈……”

　　“小相公哪里知道疼人，还是让情哥哥陪你玩玩儿……”

　　这条小巷子是从苏府回桃花坞的必经之路，白无忆记得自己走了大概五遍，却是第一次遇见传说中的登徒子。

　　虽然他们说的大半没有听懂，却也知道必不是什么好话，正打算不予理会径自饶过，却有一只带着酒气的脏手朝她脸上摸来。

　　白无忆想起自有意识以来，仿佛除了云夙，还未有谁敢近她的身，虽然觉得无比恶心，却还是忍不住对这只手的主人赞了声勇气可嘉。

　　只是下一瞬，那手便失去了依托，掉在了地上。

　　三人眼睁睁地望着那蹦跶了几下的断手，上面还沾了不知谁家乱倒的茶叶，一个惨绝人寰的尖叫打破了诡异的气氛。

　　一时间，小小的巷子里乱作一团，充斥着惊恐的推搡声和痛楚的哭喊声。

　　白无忆轻巧地绕过三人，撑着油纸伞，施施然离去。

　　吴阿三欲言又止地望着白无忆，只可惜不通人心的少女无法理解大祁人民的内敛含蓄，径自上了楼，素手刚触上门扉，房门便从内打开了，露出少年精致漂亮的面孔。

　　“云夙，你回来了！”语气里带着久别重逢的欢喜，却被后者严厉的责问泼了一盆冷水：“你去了哪里，怎么不乖乖呆在房内！”

　　白无忆怔了怔，接着是一如既往的清冷语调：“我去哪里不必告诉你。”

　　推开少年，将油纸伞放到桌上，却被他拉住了手腕：“无忆，不要任性！”

　　一股无名的恼火在体内滋长，白无忆下意识地拿伞挥向对方，少年略带痛苦的闷哼让她久不跳动的心头微微一颤：“你……”

　　她本想说你为什么不躲开，却在看到他大红衣衫上深色的一块时改成了：“你受伤了！”

　　在白无忆的印象里，云夙一直都是只狡猾的狐狸，灵力高强的鬼差，只因一年前他初来冥府的时候，气场强大得不说一般的小鬼自动退避三舍，就连阎王爷也要让他三分。

　　是以，当他自荐助她寻找那三盏马灯的时候，孟婆和摆渡人连连恭喜她捡到宝了，她那时候也深以为然。

　　只是此刻这个被她一伞柄敲晕过去的活宝情况着实有些不大妙，白无忆怀着陌生的内疚心情，吃力地将他搬到床上，又将他身上的衣物扒了个一干二净，只留一条白色的底裤，开始细细检查伤势。

　　其实云夙的伤口并不难找，大喇喇像条大蜈蚣一样趴在他白玉一般的胸口上，殷红的皮肉外翻，深可见肋骨，委实触目惊心的很，让她想无视都难，不过那内疚之意却是淡了不少。

　　这么严重的伤势想来不是自己轻轻一记伞柄就能造成的。

　　白无忆有些手足无措，因为像他们这般异于常人的体质，一般都会自行恢复或者是吃一些灵丹妙药加以辅助。

　　看云夙半死不活的样子显然已经颇为棘手，想让他自己恢复的可能性应该不大，但是她手边既没有仙丹也没有灵药，这可如何是好。

　　白无忆有些着急，在屋子里转了两圈，仍回到床边，方才还不觉得，现下再一看，才发现云夙的面色苍白得几近透明，胸前的起伏也越来越微弱，不由得更加懊恼。

　　“你是做什么去了，如何受了这么厉害的伤来？我不懂诊治，你快醒醒告诉我该怎么办，不然，你真会死的……你死了不要紧，谁来陪我找马灯啊，喂，你快醒醒，快醒醒呀！”

　　“这么珍贵的忘情水可不能随意浪费了！”虚弱却勉强带着戏谑的声音让白无忆心头一震，抬眼去看身边的少年，微凉的手指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珠，才惊觉自己居然再一次流泪了。

　　是的，只有在发自内心的情感刺激下的落泪，才能称之为哭泣，或悲伤或委屈或欢喜；而像白无忆这般无心无情的，便只能归结为是由于两百年没有宣泄，泪水满的溢出来罢了。

　　记得上一次流泪还是在刚出寒潭的时候，那时的她仿佛初生的婴儿，虽没有嚎啕大哭，却是像普通的少女一般，蹲在崖上无知无觉地流泪，仿佛是向三界宣布多了一个没有回忆只有执念的白无忆。

　　正巧被路过的孟婆瞧见，啧啧称奇，用小玉瓶收集起来，又告诉她：据说无心无情之人的眼泪是世间最好的忘情水，让她收好了，说不定哪天能派上用场。

　　今日白无忆之所以这么痛快地应了紫鸢的心愿，也是倚仗着有它在手。

　　看着云夙的手指吃力地攀上她的眼角，认真的神情让白无忆心里涌起一股从未有过的情绪，那是一种钝钝的痛，她不喜欢这个感觉。

　　“别哭了……”不断渗出指缝的泪水让云夙有些慌乱。

　　“我没有哭，我只是在流泪！”

　　“……”

　　“你的伤……”白无忆所谓的流泪整整持续了一炷香的时间，期间云夙的无奈不再赘述。

　　“不要担心，修养几天便好了。”云夙宽慰道。

　　“我没有担心，只是你占了我的床。”

　　“……”

　　云夙觉得他这颗锤炼了五千六百七十八年的小心脏果然还不够强大，硬生生咽下一口被气的翻涌上来的老血，板起脸道：“我问你，你是不是去找紫鸢了？”

　　白无忆见他苍白的脸，到底有些不忍，便将方才在苏府厢房内的经过一五一十说了，却让历来无所形状的少年大惊失色，一把将她拉过上下打量：“你竟已然与她订下了契约！回来的路上可遇见什么人？”

　　白无忆偏头想了想道：“确实遇见三个人……”

　　“什么？！”云夙有些骇然，捏起她的衣袖放在鼻尖，“果然有血腥味，快给我看看伤到哪里了！”

　　白无忆看着他紧张的样子，心里却有些欢喜：“不是我的血，不过是三个醉汉罢了。”

　　待了解了事情的原委，云夙长长舒了口气道：“即便今日没有找上，也不代表日后不会寻来，无忆，我们得去酆都避一避。”

　　“这是为何？”

　　少年看着她乌亮的眸子竟有些不敢直视，微微移开视线：“此事说来话长，我日后再告诉你……你只将忘情水交与店小二，今晚我们就动身。”

　　“好。”白无忆是个奇怪的人，在寻找回忆一事上执着得可怕，而在其他事情上却又随便得很。

　　在她看来既然已与紫鸢订好了契约，那便只等着她阳寿将尽之时取了马灯便可，逗留在此也是无意。

　　云夙单手撑着下巴，妖娆的姿势让薄被从他身上滑下，露出大片白玉般的肌肤。

　　“无忆，我有几个问题想问你。”

　　“嗯？”

　　“是你脱了我的衣物？”

　　“嗯。”

　　“是你看了我的身子？”

　　“嗯。”

　　“我记得你还趴在我身上哭来着？”

　　“是流泪。”

　　“那么，现在有一件事很明朗了。”

　　“嗯？”

　　“你要对人家负责！”

　　“人家是谁？”

　　“……”

　　很多时候千万不能小瞧那些懵懂无知，如赤子一般纯真的人，因为他们除了真不懂以外，往往还擅长装傻。

　　当白无忆将装了几滴忘情水的小玉瓶交给吴阿三的时候，后者张了张嘴，终于忍不住利了。

　　“我说白姑娘啊，你既已嫁为人妇，便还是安安分分待在家里相夫教子，少在外面抛头露面的好，否则你家小相公又该着急啦。那紫鸢不过青楼里的一个妓子，最是无情无义，你还与她扯上关系，唉，现在的女娃一个个的不让人省心哟……”

　　白无忆有些茫然地望着这个第一次见到她时还战战兢兢的店小二，不明白为何几月不见他胆子竟突然变得这样大了，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吴阿三见她虚心受教，心满意足地哼着十八摸给客人打酒去了，徒留一头雾水的白无忆怔怔地站在原地，回不过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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