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

　　二人尾随苏沐来到花厅，看到王玠正和颜悦色地与紫鸢说着话，只是后者依然一副淡淡的样子，明显心思不在这上头。

　　“王兄与佳人相谈甚欢，却是小弟不赶巧了。”

　　白无忆不屑地哼了一声，转头对云夙道：“这苏沐忒会睁着眼说瞎话了，他哪只眼睛看到他们相谈甚欢的？当真是虚伪透顶！”

　　“这个么，嘿嘿，客套话，客套话而已……”云夙一反厚脸皮的常态，微有些尴尬，只得干笑两声。

　　厅内二人皆松了口气，紫鸢自不必说，王玠却是初次碰上如此不将他放在心上的女子，不免有些辛苦。

　　想他在南阳之时，因相貌俊朗又少有才名，京中的大家闺秀们见到他无不眉目含情，芳心暗许，更有大胆些的让丫鬟递个荷包传个手帕也不再少数。

　　此刻眼见着紫鸢在看到苏沐时眸中亮起的神采，心下到底有些黯然，只是他一向认为在男女情/事上，大都要遵循个你情我愿，强扭的瓜不但不甜，有时候还容易磕了牙。

　　苏沐落了座，朝紫鸢寒暄问候几句，和颜悦色的态度与昨晚的冷淡疏离截然不同，把花魁一颗水晶玻璃的小心脏激动地如小鹿乱撞，粉面含羞，更加娇俏动人。

　　王玠在一旁看着虽不是滋味，却也以为苏沐终究发现了紫鸢的好，如此才貌双全的女子，又有哪个男子能不动心的呢，如今她对苏沐的心意得到了回应，自己也该祝福他们吧，想到这里便释然了。

　　苏沐瞥见王玠眉间显现的清朗之气，薄唇微抿，嘴角却不着痕迹地勾起一个小小的弧度。

　　从苏府出来的时候已近晌午，由于白无忆并不会感到饥饿，便打算回客栈好好想想对策，身边的少年却是忍不住了。

　　“无忆，要寻回记忆并非一朝一夕，一时半刻便能成功的，不如与我找个清静幽雅之所，点七八小菜，要一壶陈年佳酿，或许可以助我等开阔思绪，想出一个好法子。况且夙此次是奉了阎王爷的命令出的公差，想来偶尔一次公款吃喝，他也不会介意的！”

　　不等回话便执起她的手进了一家名唤瑶台居的酒楼。

　　“云夙，你说苏沐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前一刻还在亭子里与表妹风花雪月，下一刻便可以对另一个女人虚与委蛇。男人真是一种奇怪又无耻的生物。”

　　白无忆透过窗户看着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里面有男人也有女人，有些衣着光鲜，有些形容丑陋，只是这些皮囊包裹下的那颗真心却让人看不透。

　　云夙正拿小碗盛了火腿竹笋汤，秀秀气气地喝着，听到无耻二字，一口气没顺下去，金黄色的浓汤便走岔了路，剧烈地咳嗽起来：“……”

　　之后的几天，两人日日在苏府蹲点，只因苏沐留了紫鸢在府上准备三日后在王玠的洗尘宴所要表演的采莲舞。

　　然而白无忆的眉头却一日比一日紧锁，到得第四日上已经成了一个楷体的川字。

　　无他，只因苏沐与紫鸢的感情以一日千里的速度迅速升温，这样下去，紫鸢称心如意了，哪里还需要她的帮助，便也无法得到她的走马灯而使自己恢复记忆。

　　就在白无忆考虑要不要在中间做些手脚的第四日夜里，云夙住了六天的大槐树的一个枝桠上突然落了一只眼睛乌亮，红喙翠羽巴掌大的小鸟。

　　少年伸出手掌，让小翠鸟轻巧地跳上，叽喳几声，听在白无忆耳中跟普通的鸟鸣并无分别，却让云夙瞬间脸色微变：“无忆，我恐怕要离开几天，这几日你不要走出桃花坞。紫鸢那边先不要管她，等我回来。”

　　白无忆有些茫然地点点头，却明显没有放在心上。

　　“听话！”云夙前所未有的严肃语气，让她怔了怔，清冷的声音响起：“好！”

　　白无忆打寒潭底出来以后，便被酆都大大小小的鬼魂一致认为是个率性无拘，风一样的女子，他人的言论对她的行为无法造成影响，否则也不会无视孟婆和摆渡人的抱怨，而在三生石前打坐两百年了。

　　这回居然听从云夙的叮嘱，暂时不理会紫鸢的事情，不踏出桃花坞半步，连她自己也吓了一跳。

　　然而很多事情虽会因为一些复杂而纠结的原因出点小意外，却终究无法改变大势的走向，如果你再得寸进尺，让对方觉得是在挑战她的极限，那么毫无疑问会输的一败涂地，这也是见好就收这一老祖宗古训的又一诠释。

　　放在咱们女主身上也是如此。

　　云夙所说的几天委实太过漫长，在将自己关在房里整整两个月零三天，中年小二吴阿三第十九次敲响丙三房间的房门，确认她仍活着的这一事实顺便收取下一个七天的房钱以后，白无忆终于决定不再听信那只死狐狸的妖言，出关了。

　　八八六十四日未进食的白无忆突然莫名地想去张记吃一碗燕皮馄饨，这一渴望甚至超过了打探紫鸢消息的冲动。

　　然而，佛说，世间万物皆有因果，冥冥之中自有定数。有时候除了茶楼酒肆，早餐铺子也是闲来无事的大叔大婶们交流信息，道家理短的重要场所之一。

　　白无忆刚刚抽出竹筷的手在听到隔壁桌一个刻意压低的声音后顿住了：“听说那花满楼的头牌紫鸢姑娘昨晚上割腕自杀了！”

　　深入骨髓的冷心冷情，让她除了微觉诧异外，剩下的便是浓浓的失望，若紫鸢已死，只怕她的走马灯已随魂魄归去地府了。

　　孰料另一个文绉绉的男声让她又燃起了希望：“幸而被贴身丫鬟及时发现，救了回来，却已然流了满满一大盆血，真是可怜佳人多薄命哟……”

　　白无忆不知那紫鸢现在何处，便打算先去苏府碰碰运气。

　　熟门熟路地翻入后院，一路分花拂柳，戳破了四扇窗户纸以后，终于在一个厢房里找到了卧病在床的花魁。

　　白无忆一个手刀劈晕侍立在侧的黄莺儿，侧头看向熟睡的紫鸢，苍白的小脸一丝血色也无，露在锦被外的手腕瘦的只剩下一把骨头，显然在此之前，她的身子便已经十分虚弱了。

　　呼吸轻浅地差点听不到，周身环绕着一层只有将死之人才有的虚浮之气。如果说两个月前的紫鸢是一朵色彩艳丽的娇花，那么此刻的女子就像瑟瑟秋风中飘零的枯叶。

　　大约是被人挡住了眼前的光明，紫鸢缓缓睁开双眼，在看到一身白衣手撑红伞的少女时，嘴角浮起一抹虚弱却释然的笑容：“想不到地府的勾魂鬼差竟如姑娘这般美丽……原来死也不是那么可怕。”

　　白无忆本想嘲笑她的眼拙，却又想到云夙确实长得妖媚，便点了点头，算是肯定了她的认知，嘴里却道：“你不要害怕，我并非是来取你性命，而是来助你完成心愿的。”

　　紫鸢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流露出奇异的的神采，让她整个人仿佛在一瞬间又充满了生机。她直直地盯着眼前的少女，一盏茶后，眼中的光芒渐渐暗淡，将头慢慢扭向床的内侧，冷声道：“姑娘何必寻一个将死之人的开心！”

　　白无忆有些着急：“你不说出你的愿望，又怎知我办不到！”

　　过了良久，就在白无忆以为她再不会开口时，花魁又缓缓看了她一眼，吃力地坐起身子，左胸口渗出的血丝染红了雪白的中衣，白无忆看她硬撑的样子，眼中闪过一丝惊愕，不是说割腕么，又如何……

　　紫鸢有些哆嗦地拿了一个腰枕靠着，又狠狠喘了两口气，才缓过来：“敢问姑娘怎么称呼？”

　　尽管在酆都呆了二百年，又来尘世走了一遭，白无忆依然是那个不通人心的女鬼，停止跳动的心脏让她无法理解紫鸢此刻执着于她名字的微妙心情：“白无忆。”

　　“无忆，真是个好名字……白姑娘可有想要实现的心愿？”紫鸢虚弱地倚在床头，却一直噙着淡淡的笑意。

　　白无忆偏头想了想，她最大的心愿莫过于这个执着了一千年的回忆，便点了点头道：“自然是有的！”

　　大概是累了，紫鸢又缓缓闭上了眼睛，沉默了半晌才道：“我曾经一无反顾地爱上一名男子，现在却想要忘了他。”

　　白无忆有些吃惊，虽不知这两个多月里在这个声名远播的花魁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此刻却不是窥探客户秘密的好时机：“这便是你的心愿么？”

　　“是。”

　　“好，三天后让你的丫鬟来桃花坞找我。”白无忆想了想道。

　　“桃花坞？”床上的女子秀眉微蹙，好似在回忆什么：“原来姑娘便是那日拦我马车之人，只不知紫鸢需要付出什么代价？”

　　如果不是为爱所累，她本就是个极聪慧的女子，加之在花满楼摸爬滚打的十六年，让她早早看透了人情世故，自然知道不会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在你临死的时候，我要拿走你一生的回忆，你可愿意？”

　　冰冷的话语不带一丝热度，却让紫鸢突然绽开一个绚烂如春花的笑容：“人既已死，又要回忆做什么！”

　　白无忆被她太过明丽的笑颜弄得有些怔怔：“如此甚好，那么紫鸢姑娘便与我订立契约罢！”

　　尖细的桃花银簪刺破两人的左手中指，滚出殷红的血珠，两指轻触，冷暖交融，繁复又古老的咒语仿佛来自地府最深处的召唤，让紫鸢不自觉地打了个冷战，幸而只一盏茶的功夫便完成了仪式，细小的创口已然愈合，不留下任何痕迹。

　　白无忆满意地看了看手指，执起靠立在墙角的油纸伞，再不看她一眼，转身推开房门，昏黄的夕阳下，白衣少女撑着七十二骨的红漆油纸伞，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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