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辰歌

　　初辰对杨素一直心存好感，此时见他问得从容，丝毫没有身为重臣大将的架子，便略想了想，道：“《孙子兵法》开篇就有言道：‘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故经之以五事，校之以计，而索其情：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将，五曰法。’由此可见，法还排在将的后面。所谓兵法，不过是前人总结的用兵经验。为将者，前人兵法固然要熟读于心，可是审时度势，又不必拘泥于古法。用兵之道，不过存于一心。所以只是假设身处重地，却不知其时天时如何，地利如何，人和又如何，怕是难以决断该怎样用兵。”
　　杨素闻言，不由得微微动容，喃喃地道：“好一个‘用兵之道，存于一心。’”
　　他猛然抬起头来，看住初辰，目光锋利如刀，一字一字地道：“一个宫中遣出的秀女，却对孙子兵法倒背如流，又别出机杼，另有见解。王桂枝，你究竟是什么来历？”
　　初辰微微一笑，道：“既然司徒大人见问，小女子也不妨直言相告。小女子并非是王桂枝，王桂枝实是另有其人。”
　　杨素一怔，却见初辰不慌不忙，将代替王桂枝进宫选秀一事如实说了。
　　听罢初辰的讲述，杨素点了点头，道：“原来你叫章初辰。想不到你竟然有这样的侠义心胸。”
　　初辰笑道：“侠义两个字倒是不敢当，也是小女子想来京城见识一番，一时贪玩心起，这才冒名顶替。”
　　杨素上下打量她了一阵，才道：“你不光是有心胸，胆子也不小，冒名顶替入宫，这可是抄家灭族的欺君之罪。”
　　初辰浅浅一笑，却也不由得微喟道：“小女子的家早在曾祖之时就已破败，这么些年来，家人流落离散，也只不过剩下小女子一人。”
　　杨素凝视她，叹了口气，道：“原来你身世如此飘零。却不知你又是从何处学得用兵之法？”
　　初辰道：“小女子幼时流落到蟠龙山，幸遇恩师指点。”
　　杨素深吸了一口气，道：“原来你竟然是江天一真人的弟子，你师傅师兄还好吗？”
　　初辰道：“师傅他老人家清健如昔。至于师兄嘛，他身为盐官令，一直在东都洛阳。司徒大人与我师兄同朝为官，应该比我清楚。”
　　杨素点了点头，道：“你果然是真人的弟子。袁天罡虽然身负数算绝学，却轻易不以示人，知道此事的人并不多。”
　　初辰看向杨素，问道：“司徒大人与我师傅可是旧识？”
　　杨素感慨地道：“年轻时曾有一面之缘，一见如故，我们曾经抵足而眠，谈了三天三夜。令师实在我是生平仅见的奇人，不仅兵法武艺都有过人之能，而且精通星象卜算。四十年未见，想必他又有精进。”
　　初辰笑道：“师傅这些年都在山上清修，观天推演之术，只怕天下无人能及得上他老人家。”
　　杨素叹道：“那时我曾请他为我卜上一卦，他言道我日后必将功成名就，位极人臣，武艺也有大成，名动江湖。现在他说的这些预言，都已成真。可是我当时再问子孙后代的事，他却不肯说了，只说且管得到身前，哪里顾得上身后之事。”
　　初辰莞尔，道：“师傅他老人家说得也是。”
　　杨素看了看她，道：“我却没想到，除了袁天罡，他竟然还收了你这样一个徒儿，而且传你兵法战阵之术，又不知是作何打算？”
　　初辰低声道：“司徒大人刚才所问，为将者身处重地又该如何，不知又是作何打算？”
　　杨素一震，迅速看了她一眼。初辰也抬起眼睛，坦然与他对视。少女的一双妙目，澄澈晶莹如同湖水碧波。
　　良久，杨素缓缓地点了点头，道：“他果然收的好徒弟。只可惜我却没有这样的弟子传人。”
　　听他如此说，初辰也不好再接下去，只得维持缄默。
　　又过了一阵，杨素挥了挥手，意兴索然地道：“你先下去吧，我想一个人在这里静一静。”
　　初辰应了一声，便退出书房来。

　　初辰在花园中一边信步走着，一边想着刚才在书房中和杨素的对话。
　　下山之前，师傅教授兵法之时，也曾提及杨素的名字，称他是当今兵法大家，大隋朝的第一位名将，天下少有的剑道高手，言语中颇多推崇之词，却从未提及二人之间原来是旧识。
　　初辰正在沉吟，却发觉眼前一暗，抬起头来，原来是杨玄感正站在自己面前，望着自己。
　　初辰敛衽行礼，道：“桂枝见过大少爷。”
　　杨玄感声音出奇地柔和：“桂枝姑娘不必多礼。不知桂枝姑娘这又是要到哪里去？”
　　初辰道：“也没有什么要去的地方，不过是随便走走。”
　　杨玄感道：“我陪姑娘一起走走，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初辰心中暗暗叹了口气，口中却道：“这是司徒府，大少爷是司徒府的少主人，自然想去哪里就去得哪里。不过大少爷不是要去看望舅老爷吗？怎么还有这样的闲暇？”
　　杨玄感笑道：“刚才已经去过了，舅父他不在家，只得改日再去。这会子左右我也无事，看看风景也好。”
　　初辰只得沉默不语，默默地向前走着。
　　杨玄感一面走着，一面忍不住偷眼看向身畔的少女。此时阳光斜斜地射了下来，落在少女的身上脸上，一眼看过去，她的肌肤晶莹得仿佛透明一般，好一个琉璃水晶样的人儿。
　　杨玄感清了清嗓子，想说些什么，却脱口而出：“桂枝姑娘，你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
　　初辰脚步没有半丝停滞，只是随口答道：“大少爷是社稷栋梁，年纪轻轻就位居高位，文才武功都是上上之选。”
　　杨玄感丝毫没听出这席话中的敷衍搪塞，心头一阵狂喜，向初辰一揖到地：“多谢桂枝姑娘赞许，姑娘实在是我杨玄感的知音。”
　　他直起身，双目看定初辰，道：“不知如果我邀姑娘一同去宋州，姑娘可会应允？”
　　初辰终于停下脚步，转过身来，面对杨玄感，道：“大少爷，桂枝和你昨日才是初见，今日大少爷就说出这番言语，委实令桂枝意外。”
　　杨玄感语声诚恳地道：“玄感虽然与姑娘不过见了寥寥数面，心中却仿佛熟识已久。姑娘风神谈吐，实是玄感生平仅见，令玄感倾慕不已。只要姑娘愿意随玄感同赴宋州，玄感此生必敬重爱护姑娘，敢对天发誓，不负此言。”
　　初辰轻轻一笑，道：“桂枝不过是一名平凡女子，多谢大少爷错爱，桂枝愧不敢当。”
　　杨玄感本来以为自己的那一番话，怕不是会将初辰感动得热泪盈眶，必然芳心可可，死心塌地地跟随自己。谁料她却神态淡然，而且还婉然拒绝，不由得一怔，却还道：“玄感确是诚心诚意，请姑娘三思。”
　　初辰不欲与他多做纠缠，只得说了句：“桂枝忽然想起老爷还有件事嘱咐桂枝去办，请大少爷恕桂枝无礼，失陪了。”
　　说罢，也不待杨玄感答言，便快步匆匆走了开去，只留下杨玄感一个人在那里发怔。

　　又过了一日，清晨时分，初辰走入书房之时，杨素早已端坐在书桌前，本来一直悬挂在壁上的那一柄宝剑，此刻也横放在桌上。
　　杨素见她进来，微微颔首道：“初辰，你过来。”
　　初辰依言走到桌畔。
　　杨素向桌上示意：“你且拔出剑来，看上一看，有什么观感，说与我听。”
　　初辰握剑在手，虽然还未拔出，却已看出此剑绝非凡品。只见这柄剑剑鞘古朴，没有任何华丽装饰，只是隐隐约约似乎绘着些螭龙纹。
　　初辰左手握住剑鞘，右手握住剑柄，刚要拔剑，忽然觉得还未出鞘的剑身竟然在鞘中微微颤动，发出一阵低低的“嗡嗡”声。
　　杨素在一旁一直凝神观看，也发现了这般异象。他暗叹一声，心道：“罢了罢了，这真是天意如此。”
　　初辰“唰”地一声拔出了剑，只觉得剑气森寒，逼人眉睫。初辰看向手中的长剑，却见这长剑宛如一潭碧水，剑上光芒缓缓流动，映得人眉睫俱碧。
　　初辰凝神细看了一阵，才缓缓地道：“据说越王勾践曾经命人以白马白牛祭祀昆吾之神，采集精金，铸成八剑。一名揜日，以之指日，则光昼暗，金，阴也，阴盛则阳灭；二名断水，以之划水，开即不合；三名转魄，以之指月，蟾兔为之倒转；四名悬剪，飞鸟游过，触其刃，如斩截焉；五名惊鲵，以之泛海，鲸鲵为之深入；六名灭魂，挟之夜行，不逢魑魅；七名却邪，有妖魅者，见之则伏；八名真钢，以切玉断金，如削土木矣。”
　　杨素眼中已有了赞赏之色，却还问道：“那依你看，此剑是哪一柄？”
　　初辰一边凝视着掌上宝剑，一边答道：“此剑剑长三尺七寸，剑气逼人，望之令人胆寒，邪怪难侵，想必是越王八剑中排名第六的灭魂剑。”
　　杨素抚掌赞道：“果然慧眼，说得一丝都不错。”
　　初辰淡淡一笑，将剑还鞘，双手捧给杨素，道：“多谢司徒大人借剑一观，初辰已经看过了。”
　　杨素却没有将剑接过来：“你既然识得此剑，你就是剑的新主人了，今日我便将此剑赠与你。”
　　初辰一怔，忙道：“此剑是难得一见的宝刃，价值连城，初辰万万不敢接受。”
　　杨素微微摇头，道：“你先别忙着拒绝。我赠你此剑，却是有求于你。”
　　杨素此言，又甚是出乎初辰意料。她微微一怔，道：“司徒大人有事，但说无妨，如果初辰能做到，必然竭尽全力。”
　　杨素凝视她，道：“我赠你宝剑，还要将我生平所学的剑术、行军布阵之法，都传授于你，只盼你能将我这些本领传下去，让我这些毕生心血所凝结之作不至失传于世。”
　　初辰又是惊讶又是不解：“司徒大人的几位少爷，都位居武将之职，大少爷更是朝中重臣，司徒大人何不传于他们？”
　　杨素叹道：“我自己的儿子，我还不知道吗？玄感刚愎自用，不过是纸上谈兵，却又野心勃勃，只怕日后我杨家就要败在他的手上。其他人，就更不必说了。”
　　初辰低声道：“可是司徒大人与初辰也不熟悉，不知我为人如何，又怎能将如此重宝相赠、大事相托？”
　　杨素微笑道：“刚才你拿起灭魂剑的时候，剑在鞘中而鸣，这是它自己认定了你就是它的主人。剑直，剑刚，剑择之人，岂有奸邪？所以我以毕生所学相托，决计错不了。”
　　初辰没想到刚才只是一拔剑，就有这么多涵义在其中，她还要推辞，却见杨素双目一瞬不瞬地盯着她，一字一字道：“你跟随你师傅学艺又是为了什么？你学会了我的剑术和兵法，岂不是离你心中的目标更进了一步？”
　　初辰一惊，连忙敛衽施礼道：“多谢司徒大人指教。”
　　杨素笑道：“这就对了。”又不由得长喟道：“你虽是个孤儿，可是你父母如果在天有知，知道你这样聪明伶俐，心中也该深感安慰。我就没有这样的福气，没有这样的好儿女。”
　　初辰闻言，再不犹疑，翻身拜倒，道：“义父大人在上，受女儿一拜。”
　　杨素忍不住朗声大笑，伸手扶起她，道：“好，好，好，想不到我杨素到了晚年，竟然有了这样一个精灵乖巧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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