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辰歌

　　不知不觉，初辰到了司徒府也已经数日。这几日里，她都跟随在杨素身边，偶尔伴随他饮宴笙歌，主要还是日常里服侍杨素读书、习字。在这些时候，初辰都在一边暗暗观察这位杨司徒，看看他究竟是怎样个心性品行，是否就是自己一直在寻找的真命天子呢？
　　这一日，本来平静无波的司徒府倒有些热闹起来，管家杨安不停地在前后院走动招呼，一会儿安排洒扫的侍女将停波院仔细打扫过，一会儿叫小厮去寻最好的女儿红来，还不忘招呼厨房“手抓羊肉是大少爷最爱吃的菜，今儿要好生的做一锅出来。”
　　初辰来司徒府的时日虽短，对府中上下人等心中却也有些数目，知道杨安口中的“大少爷”，便是杨素的长子杨玄感。
　　杨玄感虽然官居郢州刺史，在司徒府的时间甚少，但是家中上下人等都对这位大少爷甚有感情，对他幼时事迹也津津乐道。据说他幼时很是木讷，开口说话也晚，家里人还以为他是个傻子。那时候杨夫人还在生，整日里忧心忡忡，倒是杨素不以为然，常常宽言安慰夫人道：“这个孩子绝对不是傻子，夫人你不必为他担心。”
　　果然随着年龄渐长，杨玄感出脱得越来越聪明伶俐，而且容貌俊朗，仪表不凡，更兼精通骑射兵法，深得其时在位的文帝欢心。因为皇上的宠爱，他年纪轻轻就被封为柱国，与父亲杨素同列朝班。后来文帝觉得杨家父子都是如此位高权重，未免太过惹眼招摇，因此将杨玄感的品级降了一等。虽然如此，父子俱都如此显赫，也被好事的人广为传扬，成为一时佳话。
　　大业天子登基之后，杨玄感外放郢州刺史，到任之后，细心探访，明察秋毫，无论是为政清廉的官吏，还是贪赃枉法的下属，都一一了然于胸，而且处置公正，治下的辖官都对这位刺史大人又敬又怕，平民百姓倒是奔走相告，都传扬刺史大人的功绩。
　　这一次，杨玄感是因为要从郢州迁到宋州做刺史，才被大业天子宣入京城的，一方面是要他回来述职，另一方面也格外开恩，允许他回家住些时日，以慰杨司徒的思子之情。
　　杨安在杨家多年，看着杨玄感长大，自然对这位大少爷极有感情，这一日从清晨开始，在打点家务的同时，就不时站在门前遥望。却直到午后，才见几匹骏马从远处而来，马蹄哒哒，不多时来至司徒府门前。
　　几个人跳下马来，当先一人三十几岁年纪，一身锦袍，仪容英伟，下了马就将缰绳扔给身后的随从，快步走上门前石阶。
　　杨安早就迎上前去，叫道：“大少爷，你可回来了。”
　　杨玄感朗声笑道：“杨安，你还是这么健朗，和我年初见到你时完全没有什么变化。”
　　杨安心情激动，嘴里一时只会说：“大少爷，你回来了，回来了。”
　　杨玄感问道：“我爹他老人家可好？”
　　杨安道：“好啊，老爷一切都安好，只是心中时常思念大少爷。”
　　杨玄感笑道：“我爹我是最知道的了，他绝对不会说这个话，这定然是杨安你杜撰出来的。”
　　杨安也不由得笑道：“老爷是没亲口说，不过咱们这些成天都跟在老爷身边伺候老爷的人，老爷的心事还看不出来吗？”
　　两人说说笑笑，直向后园走去。
　　此时正值初夏，园中处处翠意盎然，鲜花吐艳，蝶舞莺飞，空气中浮动着若有若无的花香。柳枝花团深处，忽然见一个娉婷身影缓缓而来，一眼望去，让人心中疑惑这女子是眼前真人，还是月宫仙子，究竟此处是人间府第，还是天上瑶池？
　　杨安见了，先唤道：“桂枝姑娘。”
　　初辰正从书房出来，心中还在思量早间杨素读史记时，说的几句话，听到有人唤她，抬起头来，看见杨安，便施礼道：“管家大人。”
　　杨安向身畔一指，道：“这位是大少爷，刚刚回府。”
　　初辰敛衽行礼：“桂枝见过大少爷。”
　　杨玄感目光落在少女的脸上，深吸一口气：“桂枝姑娘不必多礼。”
　　杨安又问：“桂枝姑娘，老爷此时可在书房？”
　　初辰摇了摇头：“老爷不在书房。怕是还在小憩。”
　　杨安“哦”了一声，道：“既然如此，就不劳烦桂枝姑娘了。”
　　初辰又微微施了一礼，向杨玄感和杨安示意，沿着甬道继续向前走去。
　　杨安道：“大少爷，那咱们去卧房看看老爷休息好了没有吧。”却见杨玄感浑似没有听见他的话语，只是望着那桂枝离去的方向出神。
　　杨安又叫了一声：“大少爷。”
　　杨玄感这才如梦方醒，应道：“哦，是，杨安，有什么事？”
　　杨安饱经世情，心思明敏，此时不由得忧心忡忡，只得又叫了一声：“大少爷。”
　　杨玄感看了看他，也不再言语，只是低头向杨素起居所在的小院方向走去。
　　走了几步，杨玄感又忍不住问道：“杨安，刚才那个女子，究竟是什么来历？我年初回家的时候，却没见过。”
　　杨安叹了一口气，只得答道：“她是皇上新近赐给老爷的二十名宫女中的一个，叫做王桂枝。老爷现在对她甚是信重，夸她聪明伶俐，行事有节有度，平日里在书房都是让她伺候。”
　　杨玄感点了点头，放下心来，却忍不住笑道：“杨安，我见你神情紧张，还道这位桂枝姑娘是我爹的新宠，原来只不过是个侍女，又何必如此小题大做？”
　　杨安摇了摇头，叹道：“大少爷，你不知道，桂枝姑娘虽然是皇上赐的宫女，却与别人不同。宫里面传出来的风声说，她原不是普通的宫女，而是今年的秀女之一。今年的秀女进宫之后，不巧皇上龙体一直欠安，因此这些秀女还都没见过皇上。不知怎地，这位桂枝姑娘就被皇后娘娘指定，跟随这批二十名宫女一起送到咱们府上来了。”
　　杨安偷眼看了看杨玄感，只见他神色渐渐凝重起来。
　　杨安又叹道：“大少爷，这其中的窍要，我不说，你也必然是明白的。这要是皇上什么时候想起这件事来，或者有个多嘴的在皇上耳边说些个什么，保不齐皇上是又要召桂枝姑娘入宫的。如果桂枝姑娘有个分毫差错，只怕咱们到时候就要大大不妙了。天下的美女众多，又何必去动这个难惹的？”
　　杨玄感低着头，也不言语，过了一会儿，才道：“既然皇上赐了到咱们杨府，就是咱们府里的人了，即使皇上反悔，也不是咱们的错。更何况皇上可是当今天子，金口玉言，又岂是能随意反悔的？”
　　杨安大惊，叫道：“大少爷，你……”
　　杨玄感连忙道：“我只是随口说说，杨安你别当真。算了算了，咱们快进去见我爹吧。”
　　二人此时已走至杨素所居住的小院前，杨安只得闭口不言。

　　第二日清晨时分，杨素就来到书房。自从初辰来到杨府之后，书房已经不需再用书童，磨墨、铺纸、斟茶、驱蝇等等，都由她一手完成。
　　初辰斟上一杯茶，奉给杨素。杨素接过茶盏，刚呷了一口，忽见门帘一挑，杨玄感从外面进来。
　　杨玄感先深深看了初辰一眼，才向杨素躬身道：“爹，儿子来了。昨日爹让儿子今天一大早就到书房来，不知道爹有什么教导？”
　　杨素点了点头，把手中茶盏放在一边，道：“昨日你刚刚回来，为父也没来得及仔细问。你现在郢州，位高权重，公务繁忙，平日里可有读书？”
　　杨玄感恭恭敬敬地道：“儿子一直记得爹当年的吩咐，无论何时，总要抽出时间来读书，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都要靠读书的呢。”
　　杨素微微一笑，道：“你记得倒真切。却不知最近读的是什么书？”
　　杨玄感道：“近日倒也没读什么新书，不过是又读了一遍《史记》，追古思今，更有些感慨。再就是时常读读《孙子兵法》。”
　　杨素点了点头，道：“咱们杨家是武将世家，兵书战策总得读熟，也不辱没杨家的名头。《孙子兵法》是兵法之祖，若果能融汇贯通，别的兵书，不读也罢。”
　　杨玄感道：“爹教训的是。”
　　杨素又微微一笑，道：“巧得很，近日为父也在读《史记》。你最喜读的是哪一篇？”
　　杨玄感看了初辰一眼，微一踌躇，才答道：“儿子读‘陈涉世家’之篇，略有些心得。”
　　杨素凝视儿子，又问道：“犹喜哪一段？”
　　“陈涉少时，尝与人佣耕，辍耕之垄上，怅恨久之，曰：‘苟富贵，无相忘。’庸者笑而应曰：‘若为庸耕，何富贵也？’陈涉太息曰：‘嗟乎，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
　　杨玄感侃侃而谈，初辰听得心中微微一震。
　　这杨玄感所选所诵，是陈胜微时的经历，难道他竟然是在用陈胜的话语来表达自己的志向吗？
　　杨素神色不变，缓缓地道：“既然你也在勤读兵法，你且说说，身处重地之时，为将者该如何调派军马？”
　　初辰心中又是一动。
　　孙子兵法中，将战地分为散地、轻地、争地、交地、衢地、重地、圮地、围地、死地等多种，其中入敌境纵深，穿过敌境许多城邑的地方，称为重地。杨玄感胸有鸿鹄之志，杨素又问杨玄感身处重地之时的为将之道，这其中又有何深意呢？
　　杨玄感听了父亲的题目，只是微一沉吟，便开言道：“孙子曰，‘重地则掠’。如若身处重地，则要将周围粮草劫掠一空，令敌人无从补给，也让我方粮草充足。据儿子想来，这等行为还可以威慑敌人，让周遭敌人不敢轻举妄动，也给我方争取更多时间。战场之上，时间越是充足，机会越多，我方如能抓住时机，定然可以克敌制胜，所向披靡。”
　　言罢，杨玄感望着父亲。
　　谁知杨素面上神情淡淡的，没有任何嘉许之色，只是又问道：“军心又当如何？”
　　杨玄感笑道：“孙子有言，‘凡为客之道：深则专，浅则散。’越是身处险地重地，军心越是齐整划一。被包围就会合力抵御，不得已时就会殊死奋战，陷于深重危难境地就非常听从指挥。所以身处重地之时，倒不用太过担心军心。”
　　杨素看向杨玄感，却见他挺胸抬头，目光炯炯，端的自信非常。
　　杨素侧过头来，暗暗叹了一口气。
　　此时日色东升，金灿灿的阳光从绿纱窗中透了过来，将人影、家具、器物都投在地上，宛如剪纸一般，十分好看。
　　初辰走到窗畔，将细竹帘放了下来，一时之间，室内光线顿时暗了几分，不像刚才那般耀眼。
　　杨素默然半晌，向杨玄感挥了挥手，道：“你先下去吧。回到大兴一天多了，今天也该去看看你舅父。”
　　杨玄感躬身道：“是，儿子这就去。”
　　杨玄感走了两步，又忍不住回头看了初辰一眼，这才退出书房。
　　书房里静寂了好一会儿，杨素才缓缓地道：“按你看，身处重地之时，为将者该如何调派兵马？”
　　初辰一惊，看向杨素时，却见他正望着自己，目光沉邃深远。
　　见初辰望着自己，杨素淡淡一笑，道：“刚才玄感作答之时，我见地上的影子里，你在微微摇头，似乎不以为然。想必你也有自己的见解，不妨说出来听听。”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