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妹

　　两个星期过去了，我和方珏桢的感情发展得很平稳。
　　只是一旦挑明了关系，交往起来便显得有些缩手缩脚，放学后不敢再招摇过市送她回家，总是约在街角偷偷碰头，然后她光明正大地跳上后座，搂住我的腰。
　　日子一久，陈了望不免无聊，渐渐地，他开始去接婕妤放学，也请许诺吃冰。每当我有些愧疚时，他总摆出一副大度的神情道：“兄弟嘛，应该的。”
　　我对婕妤的照护也不知不觉少了许多，她平日也没有什么埋怨的话，只是有一次陈了望送她回家，我听见她对他酸溜溜地说了一句：“你比我哥对我还要好。”而陈了望听后则是得意洋洋，不觉有些轻飘飘了起来。

　　一天晚上，我正躺在床上想着明天的测验，婕妤在下铺突然轻轻叫我。
　　我应了一声。
　　“哥哥，你可不可以下来一下，我有话要跟你说。”
　　我困得很，推托道：“你就这样说好了。”
　　“这样声音太响，爸爸妈妈会听到的。”
　　我只好掀开被子爬下去，和她挤在一块儿。
　　进高中之后我就没有和婕妤睡在一起过了，感觉有些陌生。挺挤的，她整条手臂都几乎压在我身上。靠得很近，我闻到她身上淡淡的少女体香，有些心神不属。
　　总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又说不出来。后来我才明白，是因为婕妤渐渐发育的缘故，已经略略看得到胸脯的曲线，手臂和大腿也比以前丰腴了许多。
　　我还以为她有什么大事硬要把我从上铺拉下来，却只听得她在我耳边絮絮叨叨说着功课的繁重，妈妈逼得有多紧，许诺又换了哪件新衣裳。我是在挣扎不过瞌睡虫的侵扰，听着听着就渐渐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醒来，半边身子被她压得酥麻，动都不能动。
　　匆匆赶到学校参加测验，提笔写字也觉得困难无比，草草考完，拉着陈了望去教室外透气。
　　我把昨天晚上的实情告诉他。本来是想诉诉苦的，不料他沉吟一下，竟然论起了我的不是来。
　　“你平时太忽略婕妤了，她感到寂寞。”
　　“不会吧，你难道常跟你姐姐谈心？”
　　他不屑地别过脸去，“她哪里用得到我来谈心。”
　　又说，“我妈同她有的是话好说，你妈就不同啦，工作那么忙，顾得了你们两个的衣食住行和功课就很好了，怎么有时间和婕妤交流感情？”
　　我想也是，嘴上却说道：“她同我说有什么用？”
　　“你是他哥哥耶！是要一辈子照顾她保护她的人，她的心里话不同你说同谁说！？”
　　我瞿然惊醒，呀，我答应过妈妈要照顾婕妤一世的啊，怎么现在就忘了呢？
　　我不敢想下去。
　　曾经、曾经我们那样要好，我们睡在一起，说一些琐碎小事，还弄得神神秘秘的不肯告诉爸爸妈妈。现在我连听她说心里话的兴趣都没有了么？
　　我很自责。
　　小鱼昨天主动叫我，真的是太寂寞了吧。

　　后来的一阵子，我频频在婕妤床上留宿，听她说话到深夜，然后就很懊恼以前不曾留意她竟有这样多的快乐和忧伤，想到曾经因为一些小事对她发过脾气时又自责无比。
　　于是我开始加倍对她好。
　　什么都由着她，做错了事也不舍得训斥她。久而久之，连妈妈都觉得不大对劲。
　　“阿杰，你最近太顺着婕妤了。”妈妈对我说。
　　我有些尴尬地低下头。
　　“虽然还小，也不能太宠着她，该管教的时候不要开不了口，知道吗？”
　　我只能点点头。

　　方珏桢也知道我很疼这个妹妹。
　　我把妈妈训斥我的事告诉她，她安慰我说：“哥哥忍让妹妹也是应该的。”又给我说了一段圣经故事。
　　马太福音第十八章记载了这样一件事：那时彼得进前来，对耶稣说，主啊，我弟兄得罪我，我当饶恕他几次呢，到七次可以么。耶稣说，我对你说，不是到七次，乃是到七十个七次。
　　那个时候我才发觉，我比圣彼得要宽容许多。我甚至愿意原谅婕妤七十个“七十个七次”，乃至更多。
　　她是我最宠爱的小妹，我们终其一生都无法改变的事实。

　　就在功课、恋爱和兄妹关系中，一个学期匆匆过去了。方珏桢和婕妤一样越来越忙，每天复习到很晚。
　　她的压力很大，我知道。最近成绩又在下滑，学生之间的闲言闲语也颇多。我问她是不是因为我的关系，她笑着摇摇头。
　　眼底有疲惫的黑影。
　　我把我的不安告诉陈了望。
　　“没你的事。她那么大的一个人了，会分得出轻重，和你见面的时间也不多，怎么会耽误学习？女孩子到这个年龄成绩下来一点也是正常的，你别太担心了。”他安慰我。
　　但我就是忍不住深想。
　　晚上，看到妈妈在台灯下教婕妤功课，我不由得一阵内疚。本来说好不再学琴，就是为了能够静下心来认真读书，谁知现在却把心事全部耽在了一个女孩身上，妈妈如果知道一定很伤心我这样的不争气。
　　这次期末考复习得很赶，虽然已经非常拼命，但排名还是拉在了陈了望之后。妈妈也没说什么，只说一次失利无所谓，下次再努力就是了。
　　我不敢把真正的原因告诉她。这段日子，真是连闭上眼想到的都是方珏桢。
　　婕妤却是知道的，想当然是陈了望露的口风。
　　有一次她在床上小小声问我：“哥哥，你期末考没考好是不是因为那个姐姐的关系啊？”
　　我当时还没反应过来。“哪个姐姐？”
　　“就是那个坐在你单车后座的嘛。”
　　我看着她，不知说什么好。
　　“你放心吧，我不会告诉爸爸妈妈的。你很喜欢她吧？我看见过她，挺漂亮的，比你可还看多啦！”
　　我喝住她，“你可不要胡说？”
　　她一噘嘴，“我哪有胡说，明明看到你们有说有笑的，陈了望还说多亏了他你才追到手了呢！”
　　“以后不要听陈了望瞎说。”
　　“好啦好啦，你不承认就算了。”她眨眨眼睛，古灵精怪道，“你们发展到什么程度啊？你有没有亲过她？”
　　我不理她，转过身去装睡。脑袋里却不由想到那天在楼道阴暗的角落里亲吻方珏桢的情景。那样的小心翼翼怕被人发觉，一点点风吹草动都可以让我们分外紧张。特别是我，生涩的表现，有些丢脸，反倒要靠也是经验不多的她来引导。
　　我的初吻。
　　很多年后，婕妤给我听了一首歌，是两个香港女孩子唱的，里面有一句歌词唱道“我们这一代很懂吻别很快放开”。
　　而当初对于初吻回味再三的我，在那个时候并不知道，我们这一代，将会是很懂吻别很快放开的一代。

　　刚从初恋的喜悦中拔出脑袋来，我忽然发觉，这段感情在慢慢变冷。
　　追她之前，我也幻想过很多浪漫的场景。比如牵着手散步，或是传些甜蜜的小纸条。但现实给了我们迎面一击。
　　我们根本没有太多时间相处，而好不容易可以站在一起说一句话也要像贼一样小心翼翼生怕被别人看见。这种滋味真得不怎么好。
　　她的教室在五楼，那一块非高三学生慎入的“静地”。那里的气氛太压抑。我总觉得呆太久了是会窒息的，何况她又是这样一个向往自由的女孩子，只能透过窗台看着天空来找回一些空间。
　　她美丽的面容越来越疲惫，纤细的身材也显得无精打采，总是对我说累，晚上又不得不复习至深夜。我们谈话的内容不再广泛，而只是集中于她那个年级特有的频繁的测验。
　　她一下子变得憔悴无比。
　　我除了安慰她，其他什么也做不了。有时候看着她因为压力太大而忍不住哭泣，只能搂紧她拍着她的背脊来鼓励。
　　家人、老师和朋友对她抱的希望实在是很大，而等着看她出丑的人又有很多，就是因为她太出色，所以才这样备受关注。
　　高一下班学期，我和方珏桢见面的机会更加少了。本来也就是回家的路上说说话，我总是把单车才得飞快，好让她早点回家复习功课。现在高三年级放学后还要留下来补课，我根本不可能等她到六七点才回去。
　　她说：“我们还是少见面吧，先把这半年熬过去，你也要用功读书才行。”
　　我答应着，却又不由得升起一丝怅然的情绪。半年就这么不知不觉过去了，最初的欣喜已然结束，我们已经进入了感情疲惫期，现在又不得不分开一段时间，连我都对这段关系不抱太大希望。
　　郁闷之余，埋头在功课中，见效倒是极大，期中考试后又重回年级前三甲。陈了望调侃我道：“你纵然情场失意，也不用这么拼命读书吧，让我的名次在你前面呆久一点呢。”
　　我不知该笑还是该哭。连他，都看出我和方珏桢关系的微妙了。
　　“不过是一段感情，快乐过就好了，看开些吧。这种事情以后还要经历很多，你现在就这么痛苦，到时候哪有眼泪来流？”

　　被学业压得透不过气来的不只是方珏桢，还有我那不知人间疾苦的妹妹婕妤。
　　快乐的橙色女孩最近很少露出笑容，实在是被太多的数学题给闷坏了。日复一日的演算，让她看见数字就想打瞌睡。
　　婕妤从来就不是一个聪明的女孩。老天是公平的，给了她出众的外貌，就剥夺了她那一丝智慧。从小到大，只要想取得好成绩，婕妤就必须用辛苦去换。世上确有捷径，但从来没让她有机会走上一遭。
　　现在她又多了一重压力：许诺被市北初中提前录取了。
　　这件事情来得很突然，大家都没有思想准备。因为许诺不是由于成绩的关系被录取，而是因为她先被沪上知名的市北合唱团看中，入了团，才得以艺术特招生的身份进入市北初中。而可怜的婕妤，只好一个人硬着头皮赶赴考场。
　　爸爸很是心疼她，每天变着花样做好吃的给她，盼她打起精神，过了这个七月，再等来一纸录取通知书，就算苦尽甘来了。
　　我看着婕妤现在愁眉苦脸的样子就想，等三年又三年，考高中考大学，家里不要鸡飞狗跳才好。

　　七月终于紧赶慢赶地来了，婕妤和方珏桢一前一后进了考场。我看到两个人都是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担心之余又有点好笑。
　　陈了望对我说：“我可是一心想着婕妤考进市北的，其他人也管不了那么多。倒真是难为你了，要担两份心。”
　　我笑笑，不去理会他。就在家里度日如年地等待成绩出来。
　　婕妤却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三天两头约了许诺跑出去玩，早就把等成绩的事情抛到了九霄云外。
　　我问她，“你怎么一点都不担心？”
　　她若无其事，“担心有什么用？考都考完了，是好是坏我也没办法。考得好挺开心的，考不好妈妈还真打断我的腿么？”
　　我从没听过这种歪理，一时之间也不知如何辩驳。
　　她却又道，“哥哥你这么紧张干嘛？简直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还是——你为那个姐姐担心啊？听陈了望说她今年刚好考大学……”
　　没错，我确实担心方珏桢多过担心婕妤。
　　不出意外的话，婕妤是稳进市北的，而方珏桢，她这一阵的情绪一直不好，约了她都不太肯出来，难得出来一次又闷闷不乐的，一股脑同我说她觉得高考时发挥得怎么失常啦，到最后弄得我也不痛快起来，往往是不欢而散的。
　　陈了望也说：“她进了大学，你还在读高中；她行了成年礼，你还是未成年人。我怎么总觉得你们的差距那么大呀？”
　　而我，只能陷入更大的郁闷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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