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清安

　　下了早朝，李弘泽便一刻不停地赶回了秋山堂。一进院门，只见青唐蹲在小花圃旁，正细心地将一株盆栽移栽到花圃中。见到李弘泽回来，青唐嘴边梨涡一现，笑意不知觉间就爬上了眼角。

　　“来，看我栽的花。”他向李弘泽招呼道。

　　一袭白衣的青唐恬恬淡淡，身旁是刚被侍弄妥帖的花草，李弘泽看着眼前的人，紧绷了一个早朝的心情一下子就软了下来。
　　他走到青唐身边，也蹲下身子。“这是什么花？”他问道。

　　“秋海棠。”
　　青唐用小铲子拍了拍培好的土。
　　“修得这么好的花圃，空着怪可惜的。也不知道我这样种着，它们能不能长好。”

　　李弘泽笑了笑，没再去说花的话题。等到青唐放下铲子，便将他的手轻轻拉了过来。

　　“哎……刚种了花，手脏。”
　　青唐想躲，却还是被李弘泽握住了手。

　　“青唐，有件事我要对你说。”
　　李弘泽话音温柔，表情却严肃了下来。

　　“什么事？”
　　青唐见李弘泽脸上是难得的正经，直觉他要说的必不是小事，于是便也转过脸来，认真看着他。

　　“朱雀门……没了。”李弘泽顿了顿，说得有几分艰难。

　　握在手心里的细瘦手指微微一颤。

　　“没了……是什么意思？”
　　青唐盯着李弘泽的眼睛，问得迟疑。

　　李弘泽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呼了出来。

　　“还记得皇兄给我的钥匙吗？”

　　青唐点了点头。

　　“这把钥匙放出的那些鸽子，大概是皇兄与他的人约定好的信号。从前几日开始，大周各地都出现了好似神谕的木牌，木牌上写了一些字，指证朱雀门在十几年前暗通辽国，致使大周几近覆灭，而后又通过复国战争，在朝廷中掌握了军权，在民间将自己捧上了神坛。”
　　李弘泽对青唐解释道。
　　“得知这件事的民众十分愤慨，大批的百姓自发前往朱雀山，包围了朱雀山庄。本来朱雀山庄防御坚固，闹事的民众是进不去的，沈茂也带兵赶去了朱雀山解救，可据说是朱雀门内部出了岔子，有人故意打开了大门，将围山的百姓放了进来。”
　　“百姓人数众多，又一个个激愤难抑……待到沈茂他们赶到时，朱雀门里已是死的死，散的散，朱雀山庄……也被毁得不成样子了。”

　　听完李弘泽的话，青唐呆呆地看着他，半天也没能做出什么表情。
　　李弘泽见他不说话，心里渐渐开始发了慌。无论如何，青唐是出身于朱雀门的，不管朱雀门的过往有多不堪，野心有多膨胀，都与他没有半点关系。
　　那里不过是他长大的地方而已。

　　而如今，亲手将他长大的地方毁掉的正是自己——这个正无比亲密地握着他的手的人。

　　“青唐……”
　　李弘泽唤了一声，只觉自己的手指尖端如冰冻般僵硬，这僵硬迅速爬升到手臂，蔓延到胸口，几乎令他无法呼吸。手心里是青唐温热的体温，他想此时自己或许是应该主动放开的，但僵住的手指却是怎么也动弹不得。

　　知了在树上毫不知趣地高唱着，院中压抑的沉默仿佛一秒百年。正在李弘泽被心中的纠结折磨得难以忍受时，耳边终于传来青唐低低的问话。

　　“夜谷……如何了？”

　　从襄宁传来的消息只提到了朱雀门，并没有提到夜谷，好容易挨到青唐问了一句，李弘泽却回答不出。

　　“还不清楚。”他只能摇了摇头。

　　“那……师兄师姐呢？”
　　“尚还……”

　　“凌苍死了。”

　　李弘泽话刚说一半，一个熟悉的女声穿破蝉鸣，不知从哪里直直传入耳中。二人打眼去寻，只见一个黑影闪过，一名女子落入院内站定。此人不正是红烟？

　　“宫门守卫不让我进，我只能自己进来了。”红烟拍拍身上的尘土说道。

　　“师姐！”青唐眼睛一亮，连忙迎了上去，“你没事！”

　　“我没和他们一同回朱雀山，在襄宁留了几日，正好躲了过去。”

　　“平安就好……”
　　青唐表情放松了一瞬，又立刻紧绷了起来。
　　“你刚才说师兄他……”

　　“……他死了。”
　　红烟说着，脸上没有太多悲伤，也并没有昔日宿敌遭遇不测后的快意。
　　细品来，那微蹙的眉心中央，似乎竟透着一丝淡淡的怅然。

　　青唐垂下眼睛，沉默着没有再多问。倒是李弘泽站起身问道：“凌谷主身手如此了得，怎么会……”

　　“被身边人杀的。”
　　红烟简短地答道，仿佛是在说陌生人的事情，话语中不带任何情绪。

　　“身边人？”青唐抬了抬眼。

　　“常涛。”

　　“就是一直跟着师兄的那个执事？”

　　“嗯。”

　　青唐得到了答案，眼皮又遮住那双清透的眼仁，不再说话。青唐消沉的模样看得李弘泽心里发疼，有心去抱一抱他，却又觉得自己这个间接的刽子手，此时并没有安慰他的资格。
　　“那……夜谷……？”
　　不敢安慰，李弘泽只得抿了抿嘴唇，替青唐将他的问题问出了口。

　　“散了。”
　　红烟答得倒是干脆。
　　“朱雀门倒了，凌苍也死了，夜谷没了倚靠，自然也就散了。还活着的那些人，都去自谋出路了。”
　　红烟说着，又转向青唐。
　　“我这次来就是告诉你这些，我也得去找点别的事做了。”

　　“师姐要去哪儿？”青唐开口问道。

　　“不知道。总之没有夜谷条子接了，总得要找营生活着。”红烟说道。

　　尽管红烟看起来与夜谷的关系并不和睦，但夜谷没有了，对红烟打击似乎也是不小的。
　　李弘泽望着那一身黑衣，一脸严肃的女子想道。
　　此刻的红烟褪去了过去的娇憨俏皮，剩下来这一副硬邦邦的模样，竟是与凌苍峰师兄那一众夜谷人如此相似。

　　“哦对了，还有我爹的事，也算是就此了结了。”
　　红烟准备要走，忽然又回身对青唐说道。
　　“当年我不相信我爹是急病而死的缘由，你可还记得？”

　　“嗯。师父发病前一晚……对师姐说了些话。”

　　“对，我爹说他要处置那姓江的，不能让放他去与朱雀门主行逆天之事，第二日他便生了急病，再没留下一句话便咽了气。之后没多久，这多年的战乱便开始了，现在想来，我爹说的逆天之事必是这一件了。”
　　红烟眸光暗淡下去，停了片刻方才重新说道。
　　“不过当年害他的人死绝了，朱雀门也倒了，这么多年耿耿于怀的事也算是了了。哈，挺好。”
　　说罢，她对青唐挑了挑嘴角，飞身跃上了院墙。
　　“我走了，你好好过你们的小日子，姐姐有空再来看你。”

　　红烟来去如风，瞬间便没了踪影。秋山堂院中又只剩下默默无言的二人和聒噪的蝉鸣。
　　青唐又垂下眼，静静的一动不动。
　　自从红烟的父亲，从小将他带大的师父过世，夜谷于他来说便再没有什么太好的回忆，至于朱雀门与朱雀山庄，他更是鲜有涉足。但此刻听到朱雀门覆灭的消息，却仍是一块大石压在心中，令青唐只觉闷闷地透不过气来。
　　不管如何不堪，那里终归是他的来处，是他的过往，是他身上抹不去的烙印。如今这来路碎裂成烟尘飞散，身上的烙印已无归处可寻，再回头望，身后便只余断壁悬崖。
　　教人如何不伤怀。

　　面对着青唐的沉默，李弘泽不敢多猜，也不敢多问，揣着一把忐忑的心思，小心翼翼地陪在青唐身边。
　　守在院门外的小太监偷偷向里瞄了一眼，见他们的准皇帝就这么在大太阳底下和那位主子一起痴站着，无奈地收回目光与对面的太监同伴对视一眼，又低眉敛目好生候在了门口。

　　不知过了多久，青唐终于微微抬了下头。

　　“青唐……”

　　听见李弘泽唤，青唐方才回过了点神。
　　“这里晒，我们回屋去吧。”
　　青唐说着，便向卧房走去，李弘泽跟在他后面，看着他在廊下的水池里净了手，又跟着他进了房间。

　　“青唐……我……”

　　“嗯？”青唐将手用布巾擦干，抬起眼看他。

　　“我……我对不起你……”李弘泽心情低落，声音也跟着低下去许多。

　　青唐一愣，随即浅浅地笑了一下。
　　“这不是安平的错，我不怪你的。”

　　“不，是我不好。”
　　李弘泽拉起他的手，那双刚刚浸过清水的手潮湿冰凉。
　　“我本来已经想好了，就算要回到安都，就算是住进皇宫里，我还是要让你像在云竹山时那样每天都开心，每天都笑。可是刚回来没几日，我就做了让你难过的事。”
　　“我明明想到了，皇兄给我的钥匙大概就是用来对付朱雀门的，我明明也担心过，若是朝廷与朱雀门对立起来，你夹在中间要如何是好，可我还是去了相国寺，我还是自私了，是我……是我对不起你。”

　　没有，没有对不起我。
　　青唐在心里说。
　　去相国寺的那一刻，谁又能想到事情最终会是这样的结果。他不过是做了一个不得不做的选择，而且对他来说，这样的结果才是最好的吧。

　　青唐认真看着他的脸，面前的人却不敢扬起目光，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般垂头不语。
　　我的傻安平，怎么看起来竟是比我还要难过。
　　青唐细细描摹着他的眉目，心中漫起的爱怜渐渐浸润了消沉的心脏，令那跳动的节奏又重新温柔了起来。
　　他伸出手环住李弘泽的腰，靠上他的肩膀，贴在他身上。

　　“安平爱吃核桃吧。”他道。

　　“嗯？”青唐突然提起这无关痛痒的闲话，李弘泽一时没反应过来。

　　“方才你不在的时候，程公公送了一袋子过来，是新晾好的，刚送进宫来的。只是还带着壳，说是怕提前剥了，吃的时候不新鲜了。你若想吃，我来剥给你吃。”
　　青唐依着他，话语温柔。

　　“青唐……我……”
　　李弘泽也搂住青唐，怀里细细瘦瘦的一个人，好像一用力就会弄碎。他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能这样抱着他，感受着那带着淡淡皂角香的体温氤氤氲氲，将自己浸没在其中。

　　“别放在心上。”
　　青唐闭上眼睛，在他颈间蹭了蹭，环着他腰身的手臂又收紧了些。
　　“什么没有了，都没关系的。我有你，就够了。”

　　***

　　“好得挺快啊。”

　　广陵王府，红烟一进客房门，就看到柳缘披着衣服坐在床边，精神比之前看起来好了不少。

　　“有师姐专程来看我，自然就好得特别快。”
　　柳缘笑眯眯地说。
　　“师姐坐，我给师姐倒茶。”说着便要起身。

　　“哎哎哎，你快歇着吧，我自己来。”
　　红烟几步上前按住柳缘，走到桌边自己给自己招待茶水，又不客气地抓了一把杏仁来吃。

　　“师姐从哪儿来？”柳缘与她闲聊道。

　　“刚去宫里，看了看青唐。”

　　“颜大夫可还好？”

　　红烟低下眼皮，话音不似方才的清亮：“嗯，还好吧。”

　　柳缘本是话赶话地问个好，见红烟似有心事的模样，想起田嫂小顺他们跟自己念叨过的这几日外面发生的大事，心下也便了然。

　　“朱雀门的事情，我也听说了。”

　　红烟眉一挑，看向柳缘。
　　“朱雀门出事没几天，连你这个病人都听说了，还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柳缘微微一笑：“万幸师姐没事，没事就好。”

　　“我怎么会有事。”
　　红烟捏起一颗杏仁扔进嘴里。
　　“我与他们不是一路的，整个夜谷加朱雀门，我惦念的只有青唐。”

　　“那师姐以后打算怎么办？留在安都陪颜大夫吗？”柳缘问道。

　　“留不留的，先得找个营生再说。”
　　红烟叹了口气。
　　“我有的也就只有这一身功夫了，看看能不能去镖局找点活计。哎，只是做什么也不如接条子杀人好赚……”

　　柳缘脸上笑容不太明显地僵了僵。虽然他知道红烟和青唐都是那传说中杀人不眨眼的夜谷刺客，但见红烟就这么轻描淡写地脱口而出，仍是会下意识地心惊。

　　不过红烟没有让他尴尬太久，说完发了几秒的呆便回过了神。

　　“我跟你说这个干嘛。”
　　她又捏了颗杏仁，嚼了两下说道。
　　“哎，我问你个问题。”

　　柳缘特意正了正坐姿，面朝红烟：“师姐请讲。”

　　“你和李弘泽，到底是不是相好？”红烟看着他，满面狐疑。

　　柳缘闻言，噗嗤笑出了声。
　　“我还当师姐要问什么，原是这个。”

　　“怎么了，不能问？”红烟杏眼一斜。

　　“能问，能问……”
　　柳缘及时服了软，又低头理了理衣襟，心里暗暗叹了一声，脸上却仍是笑意融融。
　　“我倒是愿与他相好，可惜他瞧不上我。师姐放心好了，弘泽心里只有颜大夫一人。”

　　“他瞧不上你？”
　　红烟将柳缘上下打量了一番。虽然柳缘伤病未愈，仍是气弱体虚的模样，但也能看出这男子生得是一副多难得的好皮相。
　　“你这样笑模笑样嘴又甜的俏郎君他瞧不上，倒瞧上我家那个闷葫芦样的傻弟弟。啧啧。”
　　红烟一撇嘴，摇摇头。
　　“也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地方。”

　　冷不丁被夸，心里自然是舒坦，嫌弃着自家弟弟的红烟看在眼里又实在是直爽得可爱，柳缘笑眼弯弯，勾出一抹往日的风流。
　　“多谢师姐称赞，只是师姐这样向着我，颜大夫要生气了。”

　　“他不生气。”
　　红烟摆摆手，无所谓地说道。
　　“他那个人就没有脾气，什么都说好，怎么着都行，你也看不出他心里在想什么。不过现在倒是能看出来了，他心里想的全是他男人。”
　　红烟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这俩人，成天腻腻乎乎的，看得人牙根疼。不过他们俩互相都是一心一意，那我也就放心了。”

　　“哎，看来我是彻底没戏了。”
　　柳缘夸张地叹了口气，故作哀怨地说。
　　“王爷对颜大夫一心一意，定不会收我，到时候回了彤楼，挂着这一身难看的疤，也不知还有没有恩客看得上。哎～前途堪忧啊。”

　　柳缘这一说，倒教红烟想起了什么。她掸掸手里的杏仁渣，坐近了些，压低声音对柳缘道。
　　“那日我们找到你的时候，看你身上的衣服……他们是不是对你……”

　　柳缘愣了愣，随即便明白了红烟的未尽之言。红烟一个姑娘家，都半点不尴尬地问出了口，柳缘自然也不扭捏。

　　“我本就是这行当的人，落到他们手里，他们又怎会有所顾忌。”柳缘说着，坦然一笑。

　　红烟看着他脸上温文淡然的笑容，又想起闯进巡防营那间阴暗小屋时看到的惨状，不禁对眼前着男子生出了些许怜惜。
　　“李弘泽把当日巡防营当值的人全都抓起来了，一个个在审。”红烟道。

　　“嗯。”柳缘点点头，“弘泽待我好。”

　　“你可还记得，欺负你的人长什么样，有什么特征？”红烟想了想，又问道。

　　“怎么？”柳缘笑颜一展，“师姐也要替我出气？”

　　柳缘本是开个玩笑，逗逗红烟，谁知红烟却一本正经地点了头。
　　“嗯，我去大牢里看看，看能不能找到他们。”

　　柳缘又是一怔。他与红烟萍水相逢，不过几面之缘的关系，这会儿红烟真的要去替他出头，他一时间反不知该怎么接话。

　　“算了，我也不问你了，还是我自己去查一查来得准。”
　　红烟倒也没等着他说什么，自己说完话，霍地站起身。
　　“行了，你好生养着吧，我先走了。”
　　话音未落，便风风火火地出了门，一晃眼的工夫便没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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