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辰歌

　　义成公主低头看向小蝉。
　　小蝉双手抱住义成公主的腿，哭道：“求公主看在多年主仆的份上。奴婢再也不敢了，奴婢只是想回家乡去看看弟弟，奴婢已经十年没见过父母兄弟了。”
　　义成公主忽然一笑，柔声道：“你放心，本宫一定将你的骨灰命人送回大兴。”
　　两旁如狼似虎的突厥侍卫向上一拥，拉住伏在地上这些侍儿们的臂膀往帐外拖去。
　　“公主饶命啊。”“公主饶了奴婢吧。”哭喊求饶之声惨不忍闻。
　　初辰面色微变，刚想向义成公主求情，忽然觉得一道宛若实质的凌厉目光射过来。
　　她一侧头，原来一直如老僧入定般端坐在椅上，对周遭一切不闻不问的依都泰，突然抬起头来，双目正瞧着她。看她看过来，依都泰微一摇头，目中尽是提醒警告之色。不过也就这么一瞬，依都泰又低下头去，双目微合，似乎在闭目养神。
　　初辰就这么一犹豫，帐外的惨呼之声也听不见了，帐中更是一片寂静。
　　始毕可汗环顾帐中半晌，终于挥了挥手，道：“都散了吧。”
　　咄苾面色铁青，大步离开了王帐。谷设瞧了瞧英云，也跟着离开了。
　　英云怔怔瞧着初辰，美目之中似乎有泪珠滚动，却一直未掉下来。初辰心中觉得对她甚是不起，想要解释几句，却一时不知该如何说起。
　　突利对自己妹子的心事也猜到几分，却又怕妹子说出什么不合时宜的话，在父汗面前失礼，可是大大不妙，因此手上用力，半强迫地拉着英云。英云怔怔地也由得他把自己拉走了。
　　依都泰向初辰微微一颔首，也不再多留。
　　刚才俟利弗设进账之后一顿扰攘，初辰虽然听不懂突厥话，但是看众人神色变化，心中也猜到七八分，为义成公主松了口气之余，也觉得这王帐之中是非之所，不宜久留，因此躬身向始毕可汗告辞。
　　始毕可汗这会儿心情甚佳，笑道：“你这孩子有情有义，为了见可贺敦不远千里而来，又不计一切维护可贺敦，让本汗好好想想该如何赏赐你。你先下去吧。”
　　初辰退出王帐，回到自己的帐篷。虽然她此次来突厥的目的已经达到，义成公主的危机解除，又重获始毕可汗的信任，可是初辰心中却似压上一块沉甸甸的大石。小蝉的惨呼声，似乎一直萦绕在她的耳边，经久不散。
　　初辰闭上双目，长叹一声。这一刻，她忽然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什么是对，什么又是错？在通往自以为是正确目标的这条路上，即使伤害了许多人，也在所不计代价吗？
　　初辰忽然张开眼睛。她营帐的帐帘本来就没搭下来，这时帐中已经多了一个人。
　　英云怔怔地瞧着初辰，脸色苍白如纸，颤声道：“你，你，你……”
　　初辰叹了口气，道：“章初辰见过公主。”
　　英云哽咽道：“你为什么骗我？”
　　初辰低垂下双目，道：“初辰未能将身为女子的实情及时告诉公主，确实有错，任凭公主处罚。”
　　英云泪珠滚滚而下：“你可是一心只想利用我？你可是为了帮助可贺敦而一直在利用我？”
　　初辰摇了摇头，声音诚恳：“公主是草原上的明珠，突厥的骄傲，能与公主为友，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可我没想把你当朋友！”
　　突厥女子一向敢爱敢恨，此时心情激荡下，英云说话再不顾忌。
　　初辰低声道：“初辰有负公主。”
　　英云含泪瞧了她半晌，慢慢摇头道：“你从来没说过花言巧语讨我欢喜，是我自己会错了意，用错了心思。我，我…….”
　　英云再也说不下去，一转头，跑出了营帐。
　　望着英云的背影，初辰心中更是沉重。
　　从帐外又进来一人，躬身向初辰行礼道：“可贺敦有请章姑娘。”
　　初辰见这侍卫甚是眼生，颔首道：“我这就去。”
　　初辰来到义成公主的凤帐。
　　此时义成公主已经换了一身衣裳，大红的隋宫宫妆，云髻高挽，簪着衔珠点翠的凤钗，璎珞缤纷，打扮得好不华丽。
　　见了初辰，义成公主将身边服侍的侍女们都遣了出去，这才站起身来，走上前几步，去拉初辰的手，笑道：“这上下可好了，那些个讨厌的人再不敢在可汗面前搬弄是非，可得了一段清静。”
　　初辰冷冷地道：“那小蝉呢？”
　　义成公主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凝住，慢慢地一分一分退去。她收回手，凝视初辰，道：“你是在怪我不为小蝉说情？”
　　义成公主低下头，叹了口气，道：“初辰，你莫要怪我心狠。正因为小蝉是我身边的人，我才不能为她说情。她跟了我十五年，所以我断断容不得她背叛我。只当是我看错了人吧。”
　　初辰忽然冷笑道：“是有人看错了人，只怕这个人不是公主。公主明朝秋毫之末，如何不知道小蝉暗中与咄苾联络？可汗不见公主，这个僵局原是不容易破。好一招‘置之死地而后生’。”
　　义成公主维持一个姿势不动，好半晌，才缓缓地道：“你以为，我是故意让小蝉去出卖我，借此获得可汗的关注？”
　　“公主所图，恐怕还不止如此。咄苾势大，多年来和公主势同水火，但他是可汗的亲兄弟，可汗对他的信任怕是不在对公主之下。公主借此机会，让可汗以为咄苾是个阴险狡诈，串通婢仆陷害公主的小人，今日里咄苾虽然没受什么惩罚，但是从今日起，只怕他在突厥的势力要大不如前了。”
　　义成公主抬起头，双目一眨不眨，盯着初辰。初辰也不退缩，看向她。
　　过了好一阵，义成公主长长地叹了口气，道：“初辰，我低估了你。你为了洛如的一句话就能从雁门关来到突厥，又不计危险助我，我知道你身怀绝技，却一直以为你只不过是个单纯良善有几分本事的小女孩，是我看错了你。”
　　初辰忍不住冷笑道：“是我看错了公主才真。”
　　义成公主微微牵动唇角，道：“你觉得你看错了人？帮错了我？”她的笑容里有说不尽的感慨和苦涩：“我十五岁嫁到突厥异乡，若不是事事算计，步步为营，早就死在这草原之上了，哪里还能有今日？你气我恼我，我也不怪你，可是初辰你记得，全无心机、心地良善的人在王室里是活不长久的，无论是在大兴，还是在草原上，都是一样。”
　　“即便公主是迫不得已，又何必非得牺牲掉小蝉？”
　　“就因为她是我的亲信，是跟了我十几年的侍女，可汗才会相信咄苾为了中伤我不择手段，到后来也会格外同情怜惜我。更何况，”义成公主唇边笑意不减，可是双目中却流露出哀伤神色：“我身边这么亲近的人却出卖我，我确实也留她不得。小蝉在我身边这么多年，我的事她知道得不知有多少，一朝反目成仇，我若是狠不下心，日后死得就该是我了。”
　　初辰心知义成公主说得句句都是实话，这位大隋公主、突厥王后美艳的外表下，不知隐藏着多少辛酸和眼泪，即便是她的心狠手辣，也让人恨不起来。这一瞬间，初辰忽然又想起了洛如。
　　初辰叹了口气，道：“俟利弗设王爷呢？公主又许给这位出名行事公正、不偏不倚的王爷什么好处？”
　　义成公主笑容里带着讥诮之意：“什么行事公正，不被收买只不过是因为从前有人试图开出来收买他的价码不够高罢了。”她瞧了瞧初辰，道：“我告诉你也无妨，我和这位正直王爷之间早有约定，我不需要他处处帮衬我，只要做我暗中的一支奇兵、在最关键的时候站在我这边，足矣。作为回报，可汗若是有个百年之后，我必然也站在他那一边，支持他成为突厥的新可汗。”
　　突厥的可贺敦权柄极大，尤其是义成公主这种以大国公主身份和亲的可贺敦，在立新可汗这种事上，往往具有最终的决定权。
　　初辰沉默半晌，只说了句：“我明白了。”
　　她站起身，就向帐外走去。
　　义成公主反倒怔住，忍不住道：“你，没什么要说吗？”
　　初辰脚步微顿，叹道：“初辰无话可说。我不日就将离开草原，惟祝公主事事顺遂，永如所愿。”
　　话音未落，她已经离开了凤帐。

　　天色蒙蒙的，将亮未亮。营地周遭还是一片寂静，几乎所有人都还沉浸在梦乡中。
　　初辰选了这个时候离开突厥营地，就是不想惊动任何人。所幸她所居住的营帐，距离始毕可汗的王帐甚远，因此周遭巡逻的兵士也不多。更何况经过日前的一场风波，人人均知这位异族姑娘原是可贺敦的侄女，又甚得可汗和国师的赏识，就算见她骑着马似乎要往哪里去，但是只要不是无故接近可汗的王帐，谁又敢阻拦？
　　御风的马蹄轻快地踏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可是初辰的心境却不能像这马蹄声声一样轻快。直到这时，她还不能确定自己这次来到草原，究竟是对还是错？
　　如果她不来，是不是此时义成公主还身陷危机之中，还无法一举扳倒咄苾？
　　是不是突厥已经和铁勒结盟，铁蹄准备再次踏上大隋北疆的土地？
　　是不是英云还有着少女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的笑容？
　　是不是小蝉还活着，还在惦念着千万里之外家人的消息？
　　这些，初辰都不会知道答案了。因为她的到来，这些人的命运都已经改写，再也不能重新来过了。
　　初辰心中百转千回，忽然一抬头，看到远远一个人影，骑着马，正向这边来。走到近前，才看出原来这人竟是突利王子，策马低头，也是一脸于思。他看见初辰，不由得一怔，勒住马，上下打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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