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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剑(2)
合影扶摇叠嶂,踩过风化青砖,亦步亦趋,拾级而上,三层栏台,九围檐廊,连同陵顶恢宏的宗庙,碎成一片断壁残垣、瓦砾朽木,才是眼前。青苔新鲜,灌木蓬勃,昔日雄颜,已是传说。角亘跟着好儿,眼见好儿的哀然落寞而不语,也不禁有些难过,便径自走到丘顶宗庙废墟的中心,那是一块“罗经石”。角亘放下没有剑鞘的“太阿”,回头看了一眼好儿:“你别被吓着了。”说完,只见一团赤赭之气无故升腾开,便是一道红光划天灵而过,散去之后,一个通体赤红、金发总角、正咧嘴笑的调皮的小男孩便出现在好儿面前。
“你是……角亘?”好儿略觉吃惊,指着角亘不可思议道。
“给你看了我的‘仙体’,千万别跟他人说啊……”角亘眨着金色的眼睛,有点害臊——实属无奈,麒麟的“蹄”太笨,不如人形的“手”方便。
“嗯,知道了……可你现在总要穿件衣服吧!”好儿微微一怪,突然咯咯笑起来,却不回避。
“唔……”角亘登时语塞,连忙散开臀上的尾毛,裹上身体,顺着曲线蔓延——竟成了一身短衣。
残着尴尬,角亘双手紧握“太阿”剑柄,剑尖对准罗经石的原点,深吸吐纳,垂直向下稍一用力,便松开双手,手心相对,端握空圆,笼着一团红光,“太阿”自动的向下滑动,直到剑格卡住经石,方才不动。角亘回过头,对好儿道:“‘太阿’已经被我镇住,一个时辰内,魔魇不了你,有什么话,尽快说……罗经石正下方,是你父亲的地宫中央。”
好儿默不作声,轻轻点了点头,亦步亦趋的挪到罗经石跟前。角亘“腾”的又变回了麒麟模样,只道:“我去封土下等你,顺便把把风。”语音未落,,便不见了影踪。
好儿充耳不闻,跪倒在地,失魂落魄的盯着罗经石上的“太阿”剑柄,缺了剑首的剑柄,斑驳锈蚀,月痕日纹,脆弱已极,叫人难以相信那已远去的着魔疯狂。
……浑然不觉,嘴角被润了,淡淡的咸,和着微苦做尾调;握住“太阿”的双手,忍不住的颤抖,虽然在心中咀嚼了万千词藻,却在此刻全部搁浅,许久,才断断续续:
“父亲,今晚,女儿来与父亲道别!快一千年了,女儿不曾离开过您半步,现在,终于决定走了……”
“千言万语,女儿不知从何说起……如果他不是那么执意要揭开女儿的面纱,不是那么执意要与女儿一起去南方,不是那么执意要为我们找一条出路,甚至,不是在执意中流露出独有的义无反顾,女儿也下不了这样的决心……他真的‘就是’子惟,所以可以在人群中、隔着面纱只一嗅便能认出女儿;可他又‘不是’子惟,因为他比子惟更霸道、更复杂!”
“父亲,过去女儿常常故意与您任性使气,您每次都是不气不恼、却也不闻不问……若是您根本无心关爱女儿,可女儿每次所愿,不论如何无理取闹,您却有求必应……您真是这世上最难猜的人!女儿本是这世上多余之身,出生之时,亲娘却永远的离开了;在女儿看来,父亲把最好的一切给予女儿一身,不过是父亲为求长生不老最诚心的‘祭品’。女儿并不难过,真的,女儿一直觉得这样没有任何不好;可是灵和、兄长、子惟、还有蒙恬,却总说,父亲的所为所为,是您深思熟虑之后作出的最好处置,可以让女儿的生命里不会残缺母爱……女儿相信您,父亲,虽然您的决定,教的女儿很“傻”,以致今日,仍旧理不清人情世故、百态众生,先是不识真爱,而后妄自害命……父亲,此刻您一定又在背着女儿偷笑,经年累月如斯,半分长进还是没有,一如那年上郡,辨不清‘真’,认不出‘假’……所以,父亲,女儿决定离开您,离开您的‘保护’,女儿的人生,要自己选,自己走,不论福祸对错……女儿是不知道与他就这样走下去,会有怎样的结果,可是女儿不再犹豫,他便是他,女儿认定的人,是一心一意待女儿好的人!
“父亲,女儿这一走,也许永远都不再回来,女儿不能像兄长与阿姊们那样,留下身体骨肉的任何一处在您身边,便留下这一缕青丝,陪伴您的左右……”
“还有一事,想有个交代——最后一次东巡,昌武侯叔祖要您召回在上郡监军的兄长,留守咸阳,你不听,就走了;于是,您没有回来,兄长也没有回来……楚国郢破,‘龙渊’不知去向,‘太阿’追随父亲,片刻不离左右,直到兄长离开咸阳时,您叫子惟快马送给兄长——‘太阿’是王剑,子惟说,那便是您认定兄长为储的隐语;从此之后,你只佩‘定秦’!可是,即使是‘太阿’,也不能挽救大秦……父亲,您一定想不到会如此,更加想不到兄长从此再也回不来;所以,婳儿把‘兄长’带回来了,从此与父亲不违离,好吗……”
大地深处,隐约传出低沉的隆隆之声,越来越响,打断了好儿,继而被惊的不知所措。就在此时,忽见角亘全速向她冲来,瞬间化作一道闪电,罩住好儿。一团金光刺目,逼得好儿闭上眼,大地颤抖不已,声响震耳欲聋,伴随着一声迸裂的狂吼,大地仿佛剧烈摇晃了片刻,便在顷刻后,猛然恢复了安静。
好儿睁开眼,定睛凝神,竟发现角亘倒在一旁,不省人事。好儿扑上前去抱住角亘,不停的唤他,可是角亘还是一动不动,好儿快哭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不要紧的,他只是护你的时候被‘太阿’撞了一下,不会有大碍,一会他自然会醒的。”一个温暖的男音从天而降。
好儿循声望去,一个人型黑影立在罗经石上,不,是悬在罗经石上,细细打量,玄衣裹身,面容犹遮。更令人惊奇的是,“太阿”悬在那团黑影之上,正在不停旋转,满天的星光源源不断的聚向其中,从剑首流到剑尖,再回到剑首,周而往复,镀的‘太阿’通体锃亮。
“你是……”好儿恐惧道,陌生又熟悉。
“婳儿……”这一声轻柔的召唤,陌生然又熟悉;
“……兄长!”好儿脸色大变,热泪涌上眼眶,是数不清的惊喜,“真的是你吗?真的是你回来了吗?”
“是,婳儿不是一直都希望我可以回来吗?”确定无疑,那确实是“扶苏”沉稳的磁音。
“是,我是希望,希望父亲收回成命,希望你从上郡回来……可是,你真的回来了,我却要走了……”好儿放纵自己的泪水倾泻。
“你的路理应由你自己选,自己走——父亲知道,会欣慰的!”“扶苏”还是一如既往的宠爱妹妹。
“但是我走了,就不再回来了!”便在这一刻,好儿是不舍的,甚至瞬间一丝后悔即将“远行”的决定。
“每个人都有回不来的时候……”“扶苏”半是惆怅半是安慰。
“那……兄长,上郡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好儿听出了“扶苏”的心事,直觉应与“匿彩”有关联——匿彩,谜一样的女人,明明有一双狐媚碧眼,却剔透的宛如东海之波,取代她不能说话的烈焰红唇,欲诉不语她云遮雾掩的内心,“还有咸阳和骊山……匿彩带着‘太阿’回来,还有两半羊脂玉璧,在被火焚过的废墟里看见我,只一声不响留下‘太阿’连句遗言都不曾交代,她却……坠崖了。”
“……她,终是没能看开!”缄默许久,“扶苏”颓然的喟叹。
“匿彩究竟是什么人?”好儿追问道,兄长一定全然知道。
“我……我的‘爱’,不该之‘爱’,情难自禁!”“扶苏”语焉不详,只是这样,好儿愈发好奇:“不……不该之‘爱’?什么意思?”
“没什么,既已过去,何须再提?”“扶苏”不愿再多言。
“那好吧……兄长,我有一个要求,最后一个,你答应好吗?”好儿无可奈何,“扶苏”的执拗,比之她更过。
“什么?哪一次婳儿的心愿,兄长没答应?”“扶苏”笑言,妹妹这般见外的与他客气。
“我想……走之前,你再抱抱我!”好儿咬着下唇道——她最喜欢兄长的怀抱,温暖、踏实,叫人安心。
“这……不行……”“扶苏”吞吞吐吐的,否了。
“为什么?”好儿高声不满,骨子里的娇贵脾气倾泄而出。
“婳儿,你和我已经人鬼殊途……”“扶苏”小心的解释。
“我也算不上‘人’,活了千年,早不再是‘人’!”好儿不依,定要恣意率性,自作主张,一点一点逼近“扶苏”的身影,大胆向她思念已久的兄长伸出双臂索要宠爱,“就一下,以后再也不会有机会了!”
“扶苏”明显努力想避开好儿,奈何他被罗经石禁锢,亦不能离开“太阿”剑锋的辐射范围,好儿还在步步紧逼……“好儿,你住手!”“扶苏”已然无能为力,就在此时,刚刚苏醒过来的角亘大叫——然而,为时已晚。好儿触到了“扶苏”随风飘舞的衣袖,刹那间,那层黑单便如粉碎的星辰,消失的无影无踪,一个两人高的怪物赫然出现在好儿面前——通体雪白,银发耀眼,上半身与人无异,下半身与蛇相似,唯躯体之上没有一片“鳞”,光滑隐约闪亮。
好儿愣住了,说不上怕与不怕——这个非人非蛇的怪物,是个“男人”,面容英俊慈祥,目光炯炯犹若寒冬之阳温暖;而且,最重要的是,那张脸,除了皑皑若雪的发色、除了白皙更甚的皮肤、除了天蓝湛清的瞳孔之外,分明就是“扶苏”。
便在此时,角亘醒了,也愣住了,这张脸他同样熟悉异常,甚至心痛非常:“翀光……”
“翀光……”好儿不由自主的跟着重复。
角亘长叹一声,站起身来,走到怪物面前,哀怨的看看他,又埋怨的看看好儿,无可奈何道:“好儿,你……这是“翀光”,他是天神烛龙的儿子,也就是说他其实原本是寰族的神,也……是你的亲兄长公子扶苏的前世!”
“……前世?!兄长还有前世?”好儿不可思议道。
“是……你看见的,是他的虚像,因为他的肉身,已经化成了锻造‘太阿’的玄铁。”角亘为难的解释着。
“所以,‘太阿’要再与他融为一体?”好儿这才恍然大悟,继而懊恼自己的鲁莽。
“是……可是‘太阿’尚未吸收到足够的宇宙光气,恢复成崭新的初态,你却揭开了他的虚像本体……”角亘万万没想到,好儿会有此举动,早知如此,真不该带她来……可是翀光这个固执的家伙,偏要好儿同来,否则不愿融化“太阿”。哎,真是叫人犯难。
“没关系,我还要等待三世的肉身,才能一起融合。”“翀光”似乎不以为然。
“还有三世?”好儿的自责,立刻又被这突如其来的
“这事情的缘由古老而复杂,你还是不要多问为好。”角亘没好气的打住好儿。
“‘兄长’这副模样,害怕吓到你,所以不敢见你。”“翀光”弯下腰,巨大的蛇尾将好儿卷住,捧进自己的怀中,张开他的双臂……
“这么久的岁月,你都待在哪里?”好儿心满意足的搂着“翀光”,对她来说,那就是“扶苏”。
“就在皇陵里……”“翀光”笑意盈盈,亲了好儿的额头。
“原来你一直与父亲在一起……早知道,我就不用惦记至今了。”好儿若有所思。
“我应该早告诉你……婳儿,这些年你一直照顾‘太阿’,现在又带他回来,是我应该谢你。”“翀光”轻轻放下好儿,要与她道别。
“即使没有我,角亘也会带来的。”人去人来,匆匆不停,好儿略显懊丧。
“不能这样说,没有你,‘太阿’不会有今天!”果不其然,“翀光”的周身渐渐亮堂起来,缀满了闪烁的星点——原来“太阿”已经粉成了细屑,均匀的黏上“翀光”,越裹越密,终于完全覆盖,聚成了最华彩的一尊晶莹雕像,登时光芒万丈,“天快亮了,回去吧。”
“嗯,你还要回去吗?”告别,是永恒的终点。
“可以这样说吧……”白茫茫的一片耀眼之中,“太阿”消失了,只传出“翀光”弱去的声音。
“好儿,我们走吧。”无论好儿多么不舍,光阴确是不可逆转,角亘咬了咬好儿的衣袖。
“角亘,我暴露了翀光的本体,会怎样?”好儿茫然的看着角亘,骑上他的脊背,心中被这光彩搅的惴惴不安。
“‘太阿’光气不足与他相融,恐怕要用‘翀光三世’的阳寿去补……”角亘小声嗡道——好儿的莽撞其实闯了大祸,但是角亘实在说不出口去责备于她,只好捡了条最简单的理由搪塞过去。可即使如此,好儿仍旧内疚了:“啊……我害阿兄折寿了?”
“算了,已然如此,又能如何……”角亘着实不擅长安慰人,只好撒开四蹄奔回安州。路上,好儿默不作声无精打采,角亘越想越不放心,以神兽的腹音传入骊山皇陵:“翀光,能再见到你,真好……这算我们最后一面吗?”
“可能吧……”翀光“肯定”的不确定道。
“要怎样才能回到原点?”角亘不甘心。
“呵呵,既是原点,何必要回?顺其自然吧……我早已经做了选择,如此既是天意,其实也遂了我原本的心意。”翀光并不介怀。
“哎……但愿翼若不要与你一样才好!若是茵嫮也这样选,倒也不失完美,可惜了。”翀光的态度,角亘不奇怪,唯觉得世事变化莫测,实难掌控。
“她的路,无人可以左右……不论如何,今生今世,我们必须要了断了!”翀光的声音慢慢淡去,似乎又陷入沉睡之中。
漫漫长夜,熠熠黎明,骊山的一草一木,滋养着朝阳的生气苏醒,又开始了蓬勃繁茂的一天。正如远在安州的恋人们,将要踏上他们崭新的旅程。却不知,万城之城的京师长安大内,一场意想不到的灾祸突然而至——便是这天凌晨,内侍分别报于李世民与杨旻,十三皇子李福是夜突发高热,已然不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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