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架空世界写史书

　　来无影去无踪的沈桃仙君被青出于蓝胜于蓝的九州阁扣在了济南，在祝晓尸身都冷了的时候，才放出来。

　　祝沈赶到的时候，偌大的丞相府满是白绸，祝晓棺材都已经钉死了，这偌大的相府空空荡荡，只有三三两两的下人匆匆忙忙，灵堂空旷，如祝晓自己所说，他六亲缘浅，一国之相的葬礼，除了被勒令不准踏入客套打扰的纷扰过客，竟然只有祝朗一身白衣地，站在祝晓的棺椁旁侧，默默无言。

　　沈桃源一共也就五个人，凋敝得只剩下年纪最大的两个了。

　　祝朗看向祝沈的时候，神色没什么波动——即便他们师徒共处十多年，又十多年没见——可祝朗似乎连抬眸都有些费力，眼周疲惫得泛着肿胀褶皱，这样一个远近闻名的面若桃花美人太傅，竟然也看出来了些憔悴老态。

　　祝沈也老了，他从前光风霁月似的气质，有着张满是桃花债的脸，一双眸子总是有着藏不住的骄傲与风骨——也是，年少成名的天纵英才，五十多年的春隶乱秋，有四十年是他在搅弄风云。如今他总是有些欠欠的笑意的脸带上了沧桑褶皱，原也不影响这人风骨英姿，但他此刻怔怔地瞧着祝晓的排位，仿佛那些本无伤大雅的褶皱马上便要齐齐皲裂，连只能掀起半缕青丝的微风都能将他半身的血水风干——简直像是刹时被抽走了精神。

　　祝朗给他递过一炷香，便又默默站在了一旁。

　　祝沈看着手里的香沉默了良久，千斤重似的上了一炷香。

　　祝沈跪坐在蒲团之上，静静地看着祝晓的牌位，道：“我还来不及告诉卓良他的姓。”

　　祝朗没有抬眸，没有反应。

　　祝沈似无所感，继续道：“卓良其实是姓张的，只是一直养在贺府。”

　　“师父。”祝朗打断他，眼神有些冷，道：“人已经死了，他听不到，在场的活人，也没兴趣听这些。”

　　祝沈从没听过祝朗这样带刺的讲话，但他也没什么特别大的反应，只是看向祝朗，道：“你果然没失忆。”

　　祝朗看向他，眼中冷然，道：“失忆了怎样，没失忆怎样，你想告诉我你后悔没有斩草除根，还是想告诉我你早有怀疑但是大发慈悲？”

　　他忽然想起那晚，不擅长饮酒的祝晓喝的满脸泛红，嘴里念念叨叨地说：“师兄，你少怪我一点好不好。”

　　“那年大火，我是贺府唯一一个活下来的人，到现在，我仍旧记得贺丞相的神色，他将我送上了一辆马车，然后笑得如释重负，利落地走向龙潭虎穴似的贺府，人头落地，血流成河，再也没有回来。我被送到了一座冷宫，里面只有怀了孕的奶娘和已经是废太子的洛行，朱贵妃当道，张皇后自杀，偌大的宫里，谁都能欺负我们。明明我是最后去的外人，他们总是把最好的给我，永远挡在我与灾祸之间。”

　　“奶娘，为了我的生辰讨来了些糕点，被朱贵妃的人找了麻烦，听说是生生给打死了，肚子里的孩子也没了，一尸两命。后来，废太子流放，路途艰苦，到了蜀地，乞讨半载，我们瘦小，常被当地乞丐所欺压，是他卧薪尝胆，联合了许多与我们一般境地的孩童大小乞丐，忍辱负重，趁着一日大雨，端了那条街一直欺凌我们的乞丐窝。便是那晚，师父找到了我，他原本想带我和他回去，但是他目睹了洛行带着一群孩童杀人抛尸......”

　　祝沈在洛行身上看到了光复大赢的希望，于是对看到他的到来而眼泛希望的洛行说：“我本是来带你走的，可你当真奇才，今日种种已有翻盘之根本，如今天下大乱，王室颠簸，若你想天下归位，重归高位，就拿着这本册子留下。若你想一生安稳，便与我一同离开，我欠你长姐一辈子，自然不会薄待你。”

　　洛行眼中的光亮渐渐动摇，他回头看向刚刚并肩作战的人们，他们瘦小，浑身伤痕，眼神中却带着被人弃怕了的颤抖，死死地盯着洛行和祝沈。

　　他垂眸，便看到躲在自己后面的祝晓，他原本白皙的脸庞怎么躲都还是沾上了血迹，与那双清澈的眼睛格格不入。

　　洛行握了握拳，接过祝沈手中的册子，却将护在身后的，全场唯一一个有一个斗笠的孩子推到前面，道：“带他走。”

　　“不要让他记得我，记得大赢，让他过自己的日子，此生别再回来了。”

　　他以为祝晓不记得，可祝晓恐怕到死都记得洛行果断地走向黑暗的背影，贺辞，奶娘，洛行，他们都在为他的安稳努力，但又做出与安稳背道而驰的决定。

　　祝晓向来是个沉默寡言的，从小便是，祝沈带他走时，他挣扎的哭喊是他人生除了婴孩时期第一次的哭闹。

　　声音撕心，连洛行都一愣，但他还是没有回头。

　　只剩下祝沈静静地抱着祝晓，目送着他。

　　洛行将祝晓推回过光明，让祝晓有了在沈桃源的十多年。

　　可祝晓像是在人间走了一遭的罗刹，最终还是回到了黑暗，选择了那条只有洛行在走的路。

　　洛行没有信仰，因为他亲身验证过，当神在你身上布下罗网时，是防不胜防，无可挣扎的。在朦胧的记忆中，母亲是温柔而忧伤的，父亲是暴躁而执拗的，而他是他们恩怨的牺牲品，是皇权诡谲的产生物——从来不如母亲所说，是什么爱的结果。

　　洛行眼睁睁瞧着母亲的自杀，或者说放纵了她的寻死，因为她活得是这样的辛苦。洛行冷眼地看着父亲的发疯，他甚至感到痛快，因为他是这样的伤害着他和母亲。洛行是因为杀了朱贵妃被流放的，但是他并没有受到他父亲的训斥，他见他父亲的最后一面，父亲竟然有些解脱的神色，虚弱但是如释重负，眉眼间竟然有了些记忆中温柔儒雅的模样。

　　后来洛行知道了，那是个叫做情蛊的东西。

　　父亲对他说：“天下将乱哉，今尔远去，愿随心而做，如想而活，无所顾忌。”

　　那时候洛行突然想对父亲说一句，父亲，好久不见，你终于回来了。

　　可他没有。

　　他离开的很果断。

　　祝沈离开后，洛行靠着自己摸爬滚打，自下而上，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瞄上了真正的洛季二十岁生日的契机，只要杀了这个病秧子，他就又是名正言顺的王位继承人了。

　　事情比他想象的顺利，因为祝晓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他不认为祝晓那么小会有什么记忆，他以为这是祝沈的手笔，他还是把祝晓推回了这漩涡，这让洛行感到愤怒。

　　祝晓的存在不受控制，明明他一直是站在自己这边的，明明他从来没有离开过他，明明他是最忠诚的跟随者，可洛季却总觉得他的存在不真实，像窗上的霜，太阳出现，便会消失。

　　他从没有害怕过什么。但是他害怕祝晓会突然消失，他总这样担心着。

　　“你为什么跟着我？”

　　“殿下已经问过了。”

　　“仅仅因为师命？祝沈对你们师兄弟有如此大恩，值得你们倾尽一生完成他的嘱托？”洛行质疑着祝晓，道：“我看你，不是这样良善之辈吧。”

　　年轻时候的洛行跟祝晓说话从来如此直截了当，不会套上那温文尔雅的伪装，像撕开画皮一般，将青面獠牙对向最亲密的同类。

　　祝晓不置可否，只道：“人这一生，总要为了什么而活，不是吗？”

　　祝晓确实不算什么良善的人，许多事情，他确实如他表现得那般冷漠，正如洛行，他从未体会过感情这种情绪，连其他情绪也没有，他就像从世界外来的高人一般，高高在上，不可亵玩，捉摸不透。

　　仿佛，上一秒还在为他出谋划策，只要他一闭眼，便会瞬时消失不见。

　　“你为什么不相信，其实我记得你。”

　　“人生苦短，既然要活，自然要做自己想做的事。”祝晓看着他，眼神平静无波，一如既往，如初遇，如朝会，仿佛就在说一件不能再平常的话一般：“我跟着你，只是因为我想跟着你，我愿意跟着你罢了，与旁的无关。”

　　跨过那条线，是两个人都没想过的事。

　　祝晓对他们两个人的事总是三缄其口，即便是濒临死亡的日子，仍旧没说出什么。

　　“那时候他大概不明白什么算爱，以为依赖便是了。”

　　那晚夜凉如水，祝晓喝的眼中泛起雾气，看着暗无边际的苍穹，像是自言自语一般道：“后来他知道了什么是爱，只是不是因为我。”

　　祝朗当时喝得跟没骨头似的，没什么脑子地接道：“那你是怎么想的？”

　　“我啊。”

　　“我也不知道。”

　　没有人教过他爱是什么，他也以为他的生命中会出现一个秦璧，让他像洛季一样明白爱是什么，再挣脱出他们这段过界的泥沼。

　　但是祝晓没有这样的运气，他的生命中没再碰到过比洛季更加特殊的存在。

　　“大约是爱吧。”

　　可惜他的爱是建立在血债累累中的互相支撑，沉重又无言，总归是拿不出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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