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架空世界写史书

　　祝朗忽然没了继续为难祝沈的欲望。

　　无尽的悲戚淹没了他身上的每一处，让他除了沉默什么都做不出。

　　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在负别人，同时又在被别人所负，他们这群人闹到这个份上，死了那么多人，最后活着的死了的都不痛快。

　　为了天下归位，洛季和祝晓几乎杀了一路的人。他总是很疑惑为什么他们能做到和仇人相处如此自在，原来是因为与他们同行的无一例外都是仇敌，为了一个近乎不可能的目标，他们将每一段缘分染上了血污，试图用更多的血污掩埋，最后终于被血海裹挟淹没。

　　这样真的值得吗。

　　祝朗说不出话，留祝沈一个人在堂内，大步离去。

　　所有人都以为新的丞相会是最近频频被提拔的祝朗，但这个差事最后却落在了路渊的头上，路渊身上顶着军职，虽然军权已经上交，但是仍旧是有威望的武将，文武双方向来微妙，这样的调任无异引起哗然。

　　不过洛季大权在握，也没人敢说些什么。

　　其实路渊是个博学多才的人，只是文官向来对武将有着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刻板印象，祝朗在路渊的府里住着也懒得挪，常常帮着路渊处理些来不及弄的事。

　　久而久之，路渊没出什么大错，反而进退有度，处理得当，朝中的嘈杂声也便少了下来。

　　洛季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了，他不再干涉史册的撰写，也很少走动，除了在自己的寝宫待着，便是去洛靖的宫殿，而且随着三年之期的临近，他便跑得越发勤。

　　祝朗每天都是差不多的时间去给洛靖教书，洛季知道他们这一票人都不会想见到自己，通常是绕过祝朗常来的时间来找洛靖的，祝朗在洛湾那边对此有所耳闻，但是也没什么波澜，不遇见才好，他巴不得不遇到。

　　只是他一次忘了楚越给他送的食盒，人都走到了宫门口，匆匆赶回去已经过了半个时辰，恰巧碰见了洛季正坐在洛靖桌案对面，看着洛靖写策论。

　　祝朗发现洛季老了很多。

　　几乎要认不出来的地步。

　　从前的洛季像是那种黑到发亮的珍珠，他可以完美的融入黑暗，也可以适当的发出毫不违和于黑暗的光亮。

　　而此时此刻的洛季不再黑暗，也没了光亮，只是一个普通的老者一般，身上残留着嗜杀一生的黑云，却只觉压抑，不觉强势。

　　洛靖愈发张开了些，剑眉朗目，是格外深邃的五官，刻意抬眉圆眼时像个清秀的小姑娘似的，可是没什么表情的时候竟然看得出些洛季年轻时候的气场，冷漠洞察，常人不及。

　　“写得很好，你的策论如今无可指摘，过两日，我会叫杜大人着人抄录整合一番，为你在朝中造势。”

　　祝朗眉头一挑，微微侧了侧身子，继续听着。

　　洛靖声音竟有些乖巧，道：“多谢陛下。”

　　“沈桃仙君这些日子又来了蓟都，便住在丞相旧府，他对暗阁秘术、权御心术炉火纯青，你有时间该去拜见。”

　　洛靖道：“仙君是臣之师祖，自然应该。”

　　洛季咳了两声，沉默了一会儿，道：“你还记得当初你答应我的事吗？”

　　“......臣记得。”

　　洛季点点头，道：“我的日子快要到了，以后便是你的日子了。你要永远记得，无论私仇私情，天下最大，如今百废待兴、方兴未艾搭上了这么多情仇血孽，日后若是再沦落战火，此前此后，遍野尸殍，皆算白费，只有海晏河清，方能不负这一代累累。”

　　祝朗垂眸，默默地走了出去。

　　这辈子没见过格局这么大的杀人魔。

　　祝朗觉得，洛季大概是时日无多了。

　　掰着手指算算，三年之期将近，秦璧竟然真的让洛季活了三年——虽然人不人鬼不鬼的。

　　这些年，大蜀走上了正轨，成功熬过了初年的天灾人祸，靠着祝朗拼尽两辈子经济学知识打通市场，总算不再国库无可用，靠着洛季身残志坚地权御和铁腕治理，朝野上下效率极高，洛季一直都在用祝朗提出修改的制度策论，并时时寄信请教——因为他也知道祝朗确实不想见他——一个搞研究，一个推广落实，三年之间，生生把百废待兴变成了方兴未艾。

　　洛季的确是个好皇帝。

　　和平，统一，安居，乐业。

　　这佐证了祝朗衡秋之策的最大错漏，只有和平才能让人不再人心惶惶，只有不再林立才能做到真正的和平。

　　虽然洛季实现这种局面的手段真的残酷嗜血，但是他实现了那个“近乎不可能的目标”。

　　祝朗不得不承认，他就是个好皇帝。

　　可是一个优秀的赢家并不一定是个好人。

　　无论目的多么宏大，每个人的命都只有一次，剥夺了便是剥夺了，众人和某人，不该有优劣之别。

　　三日后，洛季在上朝的时候晕死了过去，折腾到了晚上，总算撒手人寰。

　　听说秦璧没有去看他一眼。

　　祝朗觉得这没什么，秦璧不去捅一刀就不错了。

　　所以洛季出殡的时候，穿着一身白衣混在百官中间祭拜的祝朗是没想到能看到秦璧的。

　　秦璧开始没来，棺椁开始搬走的时候，她穿着一身大红衣裳盛装而来，手里拎着一把个头不小的斧头。

　　然后把洛季的棺材给砍了。

　　洛靖没动弹，几个反对的老臣也被秦璧挥剑的样子震慑到了，这么许多人的嘈杂一时之间竟有些安静。

　　棺材木并不好劈开，秦璧劈到有些气喘，看到露出的洛季才停了动作。

　　“娘娘节哀。”

　　下面的人以为秦璧是不能接受洛季的死，感慨帝后情深的时候试图劝解。

　　谁知秦璧听到时被讽刺得笑出了声。

　　挥起斧头冲着洛季的尸体砍了下去。

　　血甚至溅到了那个劝她的臣子身上。

　　后来祝朗从洛湾那里知道，洛季是自己给自己停了药寻死的，刚好卡着祝晓死的三年之后。

　　祝朗觉得秦璧砸的也挺好的。

　　死都死了装什么情深义重。

　　秦璧是在大庭广众下这么做的，洛靖不好收场，将她象征性地关在了宫里，重新处理了一个棺椁交差——只不过是个空的。

　　洛季的尸体在宫里被烧成了灰，放在了一个小小的匣子里，被洛靖送给了秦璧。

　　说不上来这两人的立场，但是看的出他们同样都恨不得洛季的不得好死。

　　祝朗最后一次见到秦璧，是在洛靖登基的前一晚。

　　秦璧穿着一身素紫色衣裳，梳着简单的头发，悠然地坐在未央宫的庭院里弹着琵琶，未施粉黛，神色淡然，曲调悠扬，暗藏有力，这副画面恬静自然，像是很多年前本该如此一生的她。

　　她纤细却有些小巧的手轻轻按下琴弦，抱着琵琶抬眸，看着祝朗笑了笑，道：“来的不算早，太傅大人。”

　　祝朗坐在她对面的石凳上，道：“臣在宫里逛了一圈，方才见公主在，想着公主和娘娘姊妹情深，臣一个男人不便打扰，就四处走了走，回来时候也就晚了。”

　　秦璧拨了两下弦，道：“太傅是来给我送行的吗？”

　　祝朗一顿，道：“娘娘想好去哪里了吗？”

　　“不知道，我想大约是个有海的去处。”

　　祝朗笑了笑，道：“娘娘如今瞧着大不一样，脱离皇室，日后可想好如何营生？”

　　秦璧笑道：“自然是靠着我这手琵琶，去做女先生，还多亏了先生，叫这些玩意儿也有了正经教坊学堂，不然我怕是只能坐吃山空了。”

　　“娘娘博学，自是不少出路，归功臣下可是折煞了。”

　　“别叫娘娘了，”秦壁打断他，看向他的眼神清明坦荡，道：“叫我秦璧就好了。”

　　祝朗一愣，点头，道：“好。”

　　秦璧放下琵琶，道：“你那天吓到了吗？”

　　“哪日？你砸棺材那日吗？”祝朗垂首笑了笑，道：“臣半生于战火，见过的残尸可太多了，那不算什么，反倒是敬佩娘娘敢爱敢恨，实乃我所不及。”

　　“确实不算什么，我便是眼睁睁瞧着奉着洛季的命令的那群人，将萧喻分尸领赏的，依稀记得头颅百金，四肢次之，血肉亦有白银十两。”秦璧看着自己的琵琶，手缓缓地抚摸着，道：“他本来可以走的。”

　　祝朗垂眸，他并不知道萧喻死因竟然如此凄惨，这与洛季对外宣称实在相差太大，只道：“节哀，燃王一生骁勇矜傲，那时候若是便这样弃城逃跑，对他才是折磨吧。”

　　秦璧垂眸，道：“若是我当初愿意跟他走，或许他本可以活着。其实他当时完全不用死，只是他明确的死在洛季面前，济州百姓才能更安全。但洛季那么注重声誉，定然不会轻易屠城，他原本不用死。朱丞相早便与我说过，叫我带着他离开济州，带他去个没人知道的地方。”

　　“可我真的很想知道洛季到底还对我做了什么，一直说要各走各的。我以为没什么的，哪有人因着不能和另一个人一起走，便放着命不要去死的。”

　　不知不觉，秦璧落了眼泪在衣袖上，她大约是从没和人说过这些，又或者每次说都克制不住没减少半分的哀伤与悔恨。

　　“这世上原有人爱我来着，可我为了仇恨离开了他，他死之后，这世上便真的没人爱我了，我只剩下仇恨，所以即便这个报仇自贱，恶心，歇斯底里，疯魔入骨，我也不想回头。”她笑了笑，道：“还好，我终于解脱了。”

　　“所以，你不必为你这一路上的软弱而自责，没人愿意一生与黑暗为伍，而仇恨便是把原本无辜的人扯到了黑暗里。”秦璧擦了擦眼泪，看向他，道：“沈桃仙君找过我，他说，其实赢曜帝和张皇后在临死前都这样劝过洛季，但他还是成了洛季。谁也摆脱不了仇恨带来的枷锁，好在有我们一起分担，终究不至于让谁彻底出不了深渊。不然......恐怕任你我一人，都不会如今日洒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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