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秋生

作者:离离原上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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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河既已碎,万象为嘉宾


      谢昳自三秋谷覆灭以后,失踪了四个月有余,任是宋玘修派出云上清的人一拨接一拨,也依旧是杳无音信,谢归尘也只道他师父是去云游了,像从前一样,说不定一年半载就回来了,云上清需要他,他也需要他,可当谢昳空有一副躯壳在他面前时,纵然谢归尘有一万个不相信,却也再没有理由反驳了。

      他死咬着牙根双眼睁得通红,努力不想让眼泪流下来。可他似乎越是努力,那眼泪就越是不听使唤,连成了线一般往下流,谢归尘用襟袖拭了拭,眼前却更加模糊了。

      殷悫又何尝不是。他十四岁被慕容屹安排进了宗门,虽说一直是听他命令行事,但谢昳,宋玘修对他的好,他又何尝没有记在心里头。

      后来千秋杀了慕容屹,他算是重获自由,待在云上清的感觉也就愈发真实。都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如今他犹如父亲一般的师父死在了他面前,殷悫心里宛若被一把刀深深的割走了一块。

      可如今这幅局面,要说面上最淡定的,竟要数千秋。

      严翀自从知道他带着的这个人不仅是云上清的掌门,更是这两个晚辈的师父,心里愈发愧疚,那像刀刻在脸上一样的温和笑容,此时也挂不住了,便只有千秋还扬着头站在原地,居高临下的看着棺木里躺着的老头。

      他不知为何想起了当初在涪水的客栈里,谢归尘劝酒时对他说,若是喝醉了酒,到时在阎王面前看不清他有几根手指,下辈子投胎究竟是人是鬼畜生道,可就由不得自己了。

      这话,是面前棺木里这个被一圈不知名的椒兰香草围了一身的老头说的,他脸上似乎还带着慈祥的笑,许是在问谢归尘:昨日教你的那套剑法练会了没有哟!

      当初围剿三秋谷,有他一份,千秋是知道的,也多亏了他领着那些臭鱼烂虾,才能一举歼灭了他们,千秋也知道。千秋更知道事后他炸了三秋谷,谢昳也在这其中,所以他一直都以为谢昳早就死在了那场火里,就连日后与谢归尘相处时都带了一份愧疚。

      但如今谢昳的尸体就在他面前,千秋庆幸他不是死在三秋谷的火里,但更多了一丝莫名的悲戚。那是谢归尘的师父,他曾经提起他时,就连语气都带着他自己都没法觉的尊敬和骄傲。千秋知道,谢归尘心理定是不好受的。

      “......节哀吧。”可千秋还是只说了这么一句。

      夜晚凉风阵阵,鸡鸣四起。

      谢昳的尸身被云上清在当地的暗桩接走了,连夜送回了涪水,此时八方动荡,殷、谢二人还是希望师父的遗体能够今早归乡,入土为安,算是落叶归根。

      千秋见谢归尘仍旧神志不大清明,便去掌柜那要了杯姜茶,送到了他房间。

      只是最后千秋要走的时候却被谢归尘拦下了,他本意是想让他一个人静一静,再说他们现在还在冷战阶段,千秋可没准备这么轻易放过他。但抬头又看见谢归尘那双红的像只兔子一样的眼睛,眉心狠狠一皱,又心软了。

      “有何事不能明日再说。”千秋嘴上说着,身子却坐回了原来的位置,眼神目不斜视的盯着不远处的花瓶,就是没再偏头看谢归尘。

      “......三秋。”谢归尘第一次有些脆弱的样子,失魂落魄的看着他,脊背如弓一般紧绷着,脆弱的不堪一折,“我师父他,他为何就......”

      他留在这里,免不了要听谢归尘提起谢昳,可提起谢昳,千秋却也还是免不了心头一震,眼前浮现了些许火光。

      “谢归尘,其实......其实我知道,当初你师父也参与了三秋谷围剿一事,但是我最后放了火,也许就是那一次......若不是他在三秋谷受了重伤,也就不会因采药而坠崖身亡。”千秋嘴角溢出些许苦涩,眼眶也有些发干。

      闻言,谢归尘先是愣了一下,他不知谢昳当初离开云上清是为了消灭三秋谷,但如今想来,他也理解了师父是想要与其他门派联合,不拖累宗门的用意,云上清世代与世无争,谢归尘又何尝不知先师的良苦用心。

      可一切终没遂了人愿,谢昳想要功成身退,结果却不尽然。

      “我师父的死与你无关。”谢归尘闭了闭眼,似是也想不出再说些什么了。

      但千秋清楚的知道,若不是他,若不是他的三秋谷,谢昳便也不会冒这个风险,更不会落得如此现场,又怎会与他无关,谢归尘不过也是不想他太过自责罢了。

      他正想着,又听谢归尘双唇微启,双眼紧闭着,缓缓说道;“我幼时,自七岁起,便来到云上清了,和两位师兄们不同,他们是上山拜师学艺,而我则是被师父从村子里救下来,才进了云上清的。”

      “那时我年纪尚幼,也不通晓世故,只知道村子里是进了一伙强盗,烧杀抢掠......我被我母亲藏在一坛,腌菜的大缸里,才躲过一劫,等我听见没有动静了的时候,再出来,整个村子的人都被杀光了,爹娘死在我面前......后来遇见了那时刚当上掌门的师父,他把我带回了云上清,可惜那时我大病了一场,烧得厉害,之前种种都记得不大清了,只知道我的村子,我的爹娘,连名字也忘得一干二净,我那村子很小,就连名字也记不得了,我的仇人也被我忘在了脑后,我怕他们问起什么,说我没良心,忘恩负义......后来就什么都不敢说了。”

      千秋不知道他从小竟然经历了这么多,一时间想起了慕容屹,心中也是一阵波澜。

      “师父待我恩重如山,我都记在心里,他不嫌弃我是一个农户的孩子,让我跟他姓,改头换面,但他不知我心中仍留有余恨,这恨消不掉了,若不跟我那些那些不清不楚的记忆都消失,日后难成大器,他或许也明白些,却还是一如既往地教导我。”

      谢归尘说着,从腰间拿出了那把他从未离过身的青玉白剑,那剑柄上还拴着一个木刻的梅子剑穗,千秋眼尖,一眼就看见了。

      谢归尘拔尖拔出来,拿下小的堂屋内顿时乍现一道白光,剑身上十分模糊的刻着两个歪歪扭扭的字,千秋看不清。

      “这把剑是我师父送给我的,它是藏剑峰剑洞里最不起眼的一把了......师父先头为我选的,其实是另外一把利刃,但那时的我没看上,偏偏选了这一把,师父期限不许,后来我执意要它,师父也就没再说什么了,后来我听人说吗,这把剑原来的主任不知是谁,拿着它斩了太多的生灵,戾气太重,本来已经扔在一边了,不知怎么让我给捡去了,大概是年头久了,它上面刻的几个字被铁锈遮住了,后来我擦了很久,才勉强能看清,剑身上写的两个是,是泯生。”

      “你究竟想说什么。”千秋斜了一只眼,眉梢轻吊着,眉心也因为疲倦而微皱。

      谢归尘看着这张他无比熟悉的面容,忽然扯开了一抹生硬的笑容:“三秋,我还记得当初在涪水的客栈里,你对我说过的话,你说人身体里一共有两种气,一为正气,二为邪气,你说你满是邪气,而我则是一身正气,其实不然。”

      谢归尘摇了摇头,说著当初千秋没有听到的话:“你说想让我教你如何做一个好人,但我也许不是一个好人......”

      “可你从未害过人。”千秋接道,“我与你不同,你父母去世后还有谢昳......谢归尘,生活和活着,是完全不同的,我每日竭尽全力的苟延残喘,在慕容屹手下死里逃生太多次了,早就已经忘了‘好人’这两个字,离我多远了。”

      “他把我掳走,没杀了我,你以为是什么好事?”千秋冷笑了两声,想起了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往只觉得恶心,“他从北方逃回南边,为了活命,吃我的肉,喝我的血,而我只能每日靠着吃干草活命,与畜生又有何异?那个时候支撑我活下去的,只有当初从我爹那里偷拿走的一本秘籍......幸而我识字早,但又怕被慕容屹发现,所以只能每日拼了命的记住那些我根本看不懂的东西。”

      “后来我终于活了下来,慕容屹也许是觉得不可思议,他回玄屹山后边收了我做他的义子,把我关在雪山的石窖里,若是没有岳先生每日给我送来衣物和吃食,我早就死在不知道哪个地牢里了。”

      这些谢归尘知道,他曾经亲眼见过千秋住在那个如狗洞一般逼仄的石窖,却不知这再往前,是千秋扒开以后血淋淋,和肉连在一起的伤疤。

      他此刻只想把过去那个瘦弱不堪的小千秋抱在怀里,但抬眼望去,这时的千秋面无表情地坐在他对面,像一个傀儡一样。谢归尘伸出手慢慢扣紧了他的手,那只手凉的如同在那个暗无天日的雪山里,石窖里结了冰一般冷。

      谢归尘还是抱住了他,千秋的脸埋在了他肩膀里,他能闻见谢归尘身上有淡淡的梅花香气。

      “谢归尘。”千秋声音闷闷的,“我只是想说,慕容屹曾经把我当成畜生一样看待,他不会为我正衣冠,不会教我剑法,更不会每日都有耐心的对我嘘寒问暖,我在他眼里只是一条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狗,是最低贱,最低贱,低贱到灰土尘埃里去的......而你不同,谢昳伴你二十余年,我很羡慕的啊......”

      千秋慢慢抬起头看着他,嘴角抿了抿,没再说什么。谢归尘知道,踏进也说了这么多,无非是想要告诉自己,二十一年,他足矣了。道理虽然浅陋,但让人戳破了,却又是另一番滋味。

      谢归尘点点头,又过了许久,两人谁都没有再提起这个话题。

      屋外凉风未静,乌云未却,夜色更深。

      千秋临了要走的时候,又被谢归尘拦下了。千秋愣住了一下,还以为谢归尘是要像之前一样让他留宿,忙说道:“我还有事。”

      但事实证明,千秋的确是想多了,谢归尘有些犹豫的看着他,心头沉了下去,低声问道:“我只是问一句,你原谅我了吗?”

      这话犹如泉汇源流一般,千秋心头既有些茅塞顿开,又带着疑惑。原来那件事情在他眼里,是这么认为的吗?千秋心想。嘴上却说道:“谢归尘,于你而言,可算有愧啊。”

      谢归尘愣住了,刚欲说什么,就又听千秋说道:“慕容屹常说的,还是没错的,我真是低贱到了骨子里......呵呵,真是不假,事情都到了这个地步了,谢归尘我,我竟然还......还是这么不要脸的喜欢你。”

      千秋有些自嘲的话语,如潮水一般,将谢归尘心底的最后一道防线击毁的溃不成军。他一直都以为千秋只是在捉弄他当玩笑,没想到他竟然......真的也喜欢他。

      千秋见他不说话,心底的嘲弄更甚,一阵阵的恶不停地在心头返佣,他看着谢归尘眼底的尸身,牙根用力咬了咬,故意说道:“我三日后回去西岭找金风旸,彼时若是活着回来了......你不是对我有愧吗,我若是活着回来了,我们就成亲!”

      门厚重的关上了,没空出一丝缝隙。

      谢归尘有些滞顿的看着眼前的木方格子的竹门,似乎能透过那不太牢固的糙纸,目送千秋的背影离开。

      成婚......

      成婚?

      他很久以前就曾经幻想过的事情,如今又是怎么曲折的走到他眼前的呢?

      他心里从未像现在这样痛过,像被人拿了上千上万根细针反复碾辗过一般,谢归尘却出神的想,这恐怕就是碎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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