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国公

　　朝廷里常有两派甚至于三四派互相争斗的事，大官们因本身地位与权力的缘故，有那个资本左右逢源。但是小官们就只得投了一个明主，从此尽心竭力为人家做事而已。若是胆敢另投，不好意思，哪怕你有李商隐那样的文采，也是要被人视作叛主之人，从此被千方百计打压的[1]。

　　是以乔家这段时日简直是笼罩在愁云惨雾之中：“纯臣”只有大官人能做，小官的潜规则就是跟随某一党.派，但是能晚站边还是晚些的好，太早下场，你知道哪一边会赢？

　　连彭蕙年都私下与乔道静道：“你们家的运气实在是不好。”

　　到得初三，船进了河南，见着了家乡风物，全家人才算是调整了过来。乔维岳因说回老家去看一看，毕竟算是衣锦还乡，不关顾关顾旧日的亲朋未免显得薄情，也邀范五郎齐回家去看一看本地的景致。

　　乔道静却忽想起来：“我记着大堂兄正是今年秋闱，咱们何不捎上他去京里？”与人方便，与己方便。

　　实在不怪古人崇尚“多子多福”，有些时候，没有兄弟子侄在侧就是没有放心的人跑腿。像范布政等人儿子一大群，随手就能支使几个在家里有宴会的时候迎客或者跟在父亲身边帮衬，而乔家的儿子才一点点大，上一回乔道静宴会迎客固然受到许多太太的夸奖，但是也被人暗地里叹惋过不止一回“若有个兄弟才是福气呢”。

　　乔维岳受她点拨，喜道：“确实如此，我险些忘了。”又有乔家二房的生意还是做得很大，冯姿哥在老家仗着家里出了个官人过得风生水起，每年年礼都很丰盛，叫得力的伙计亲自押了车送到江西，可见日子过得不坏。乔维岳马上要上京宦游，缺钱打点，说不得须去与庶伯母打个秋风才是。

　　范五郎本不愿去，一个小官的家乡有什么好看的？浪费时间。他还是听说乔道俊今年秋闱，且才学很好之后才改了主意：“听说乔世兄年才及冠？真是少年英才。”他这个出身，举人不稀奇，二十一岁的举人才稀奇，不是谁都能在刚刚成年的时候就有入仕的资格的，乔维岳这种花钱堆上去的除外。

　　两家人因回了商丘。

　　商丘还是那个卫县令管着，他运气不大好，三年考满没能升迁，还在本地任职，忽见从前十分不齿的捐官乔某回乡，简直要气破了肚皮：“小人得志！小人得志！”还得气呼呼地与这个肚里半滴墨水都没有的草包打交道，盖因乡绅回乡，本地父母官接见是礼节。

　　乔维岳自然喜滋滋去了，又带上了范五郎以炫耀人脉，范五郎闻得卫县令是正儿八经的二甲进士之后倒收敛了轻视，转而敬重地问他：“不知卫令是哪一年的进士？”

　　卫县令听他说话就知道这是个明白人，心里的气而已消了不少：“承平十五年。”

　　范五郎果然认得不少人脉，张口就叙出了几个同年的进士，许多都是范家人的亲友，这才拉近了两边的距离。

　　乔维岳因问乔道俊今年考得如何。

　　一县里秀才都是有数的，何况今年应试的秀才？那就更少了，能出一个举人，那都是本县父母官的政绩。卫县令的公务谙熟在心，张口就来：“倒要恭喜乔公，令侄是今年的春秋房经魁，高中第二名亚元。”

　　秋闱是要从五经里挑出秀才专修的那一经来考的，你专修的哪一经，就叫做哪一房。每一房的第一名又叫做经魁，被按着文章的优劣被排成一到五名。乔道俊成绩不坏，是今年的春秋房第一，在河南省所有举子里排第二。

　　范五郎惊而又喜：“少年英才，少年英才！”二十一岁的举人已经够少见的了，二十一岁的亚元就更少见了，板上钉钉是将来中进士进翰林院的料子呀，“不知可有婚配？”

　　乔维岳想了一想：“他早成亲了，到如今，也好有五年多了。”先帝承平十九年腊月里乔维恒之妻上池氏这里来哭诉，就是以儿子成亲为借口的，如今都建初四年了。

　　范五郎略为遗憾：“原来是这样，”继而又振奋起来，“过几日咱们出发去帝都，不妨捎上这位乔世兄一程。”

　　卫县令任内出了个亚元，也是面上有光：“他的文章确实是好，只可惜家人不慈，扰得他没法子安心读书。”说到后面，脸色已经阴了下来。

　　乔维岳一皱眉，他已经想到是怎么回事了：“是谁？”

　　·

　　后面女眷里也在谈论这件事，因卫县令家的孺人当初与池氏谈得来，也愿意给她行个方便，就将冯姿哥请了来。这两人辈分虽然不同，感情却是很有一点的，不由相对流泪：“三年不曾再见过了！”

　　冯姿哥是抱着乔道繁过来的，顺手把孩子递给喜儿：“你也看看他。”

　　乔道繁与乔道生一般大，长得也像，只是对生母神色颇为陌生，看得池氏一阵心酸：“要么将她留在河南陪着繁哥罢了。”

　　喜儿急道：“那太太身边可谁来伺候呢？”池氏贴心的人不多，龄儿已经有孕在身精力大减了，喜儿可不敢在此刻留着自幼伺候的姑娘一个人在乔家。

　　冯姿哥也只叹气而已。

　　乔道延这几日被乔维清抱回吴家去亲香两日，乔家二房只有周姨娘与冯姿哥伺候着一个中风的阴老孺人，池氏因问伯母身体可还好。

　　冯姿哥当着外人的面，也不好表现得太明显，道：“不大好，却是大房那里老童生作妖作得厉害，她被气坏了哩。”

　　原来乔维恒死后，乔道俊发誓为父报仇，江西那里又常常给他送银钱书本，他无后顾之忧，妻子又生了个儿子，心绪畅快之下一举得中亚元。

　　然后乔童生就又抖起来了，每日招猫逗狗，还想侵吞二房的家产。

　　他的逻辑很简单粗暴：孙子毕竟是自己的孙子，只要他还认自己这个爷爷，就得孝顺自己，要不然就是不孝。

　　这个逻辑近乎无赖，却很有效，乔维恒毕竟是自杀，乔道俊为了父亲的名声是不愿意把这事闹大，让人嘴里嚼着亡父的尸骨闲聊的。那么一个读书人还有什么理由不孝敬自己的亲爷爷呢？

　　池氏听得义愤填膺：“真是无耻！”儒家讲究“父慈子孝”，但是把亲儿子逼死了的乔童生显然不算“父慈”的范围。

　　冯姿哥道：“俊哥倒也有法子，就是依法而行而已。长房那里老童生若凭着他的名头干下什么不法事来，他一概叫法办，半点也不容情的。这么几回下来，该有眼色的人也都有眼色了，俊哥还白落了一个‘大义灭亲’的好名声。”

　　乔道静不由笑道：“我看你没说全。”

　　冯姿哥眉梢一扬：“愿闻其详。”

　　乔道静道：“大堂兄那样聪明的人，怎会抓不住伯祖父的死穴？若要伯祖父安分下来，最好的法子其实是把住了他心爱的小儿子哩。”

　　冯姿哥扑哧一声笑了：“你倒机灵，”她左右看了看，见县令孺人的注意力已经被转移走了，正在和池氏说话，“你四伯，头上的绿帽子直发光哩。”

　　乔道静疑道：“那一年大堂哥就派人来江西与我们说过了呀，我记得朱家婶子生的那个弟弟不是四伯亲生的来着。”

　　冯姿哥低声道：“那是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近日又有新笑话：朱班头不是把你婶子接回去了？近日你堂兄弟的亲爹回来了，他又把个女儿嫁给人家做小了。”

　　乔道静疑惑道：“做小？还有，什么叫‘回来了’？”

　　冯姿哥道：“说来话也长，当初你那个婶子是与一个路过本地的举子好上的，人家有妻室了，在本地盘桓了十几二十日之后自然远走高飞，也没带着她。”

　　乔道静微微蹙眉。

　　那边厢池氏也与县令孺人说及此处，却是县令孺人在抱怨：“无行的文人何其多也，怎偏偏落在我们这里！”

　　池氏道：“怎生说？”

　　县令孺人道：“那一年这个缺了大德的货色路过河南，在妻孝内娶了一名门之后也还罢了，又与一小吏之女纠缠不清，还有私生子，简直是斯文扫地。这我们都忍了，偏他如今回了河南带妻子省亲，因是个县令回京大计，我们老爷还要招待他，真是耻与这样的人为伍！”

　　河南的名门之后并不太多，池氏有种不好的预感：“名门？”

　　孺人道：“就是阴家呀，当初还是你夫家那个姓阴的二伯母给主持的婚事呢，”她想而又想，记起来了，“闺名是一个‘碧’字，你不认得么？”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