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国公

　　翠青年才不过十四五岁，正是花骨朵一样的年纪，此时跪在地上真个是娉娉袅袅，乔维岳只能看见她白皙挺翘的鼻梁弯成个极温柔的弧度：“穗儿与枝儿因服侍主子服侍得不好，才多大一点呢，就要被拉去狠打。妾身也是奴婢，岂有个与她们待遇不同之理？到时候老爷偶或有个一星半点做得不到的地方，倒要把妾身拉去掌嘴，妾身活着还有什么劲呢？”

　　乔维岳不悦道：“那两个丫头行事不妥帖，劝不住姑娘，难道不该打？我看就是她们不好，才带坏的二娘罢了，”又温言劝慰翠青，“你与她们哪里一样呢？你是我心尖尖上的人，我知道你自来是极好的，太太更看重你，没人打你的。”

　　翠青道：“凡事最重规矩二字，家里没有规矩哪儿立得起来呢？妾亦是奴婢，怎肯与旁的人待遇不同？”

　　她说的话暗合着孟子的“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乔维岳心说：“这话也算有道理了。”略为赞赏。

　　翠青接着道：“妾今日看得分明，太太与二姑娘那里都是委屈的，偏老爷只打丫头，既没甚用处，又让妾恐惧。若是您只如此处事，妾不如早些回乡，侍奉父母终老罢了。”

　　乔维岳的脸色又阴了下去：“委屈？”

　　翠青恍若未闻：“太太原是好心，偏被姑娘打了脸；若问姑娘为什么出来挑事，却要说老太太处事不均。”

　　乔维岳怒道：“长者赐，哪里是她能争的？老太太给她东西原是情分，不给她东西也是应该的！”

　　翠青低声道：“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是兴家之道，今日是女儿之间，明日就是儿子之间了。”喜欢谁不重要，但是不能朝令夕改，更不能表现得太明显，人心会不平的。

　　乔维岳猛地顿住了。

　　半晌，屋里气氛凝滞如冰，乔维岳方慢慢道：“‘不患寡而患不均’，这话是谁教你的？”

　　翠青道：“不曾有人教过妾，是大姑娘教她房里未莳几个读书时妾在窗下听见的。”

　　乔维岳深深地叹了口气：“连婢妾都懂得的事，老太太……”他将剩下的话收回了腹内，神色重又和缓，“你放心，此事，我自然与老太太说。你的功劳，我是记在心里的。”今日闹的这一场，算来竟是赵老宜人偏心引出来的，只要她还偏心，家里就必定会闹下去，这才是根源。

　　小嫣红觑得两人神气好多了，斟了茶来笑道：“要么说翠青能干呢，就是比妾强得多，她说的那些话，妾都听不明白呢。”

　　乔维岳了了一桩心事，心说母亲确实是老了，往后叫她不要插手孙儿孙女们的教养了就是。他的心情也好了很多，还有闲情逸致与丫鬟调笑：“你也不差，老爷来教你读书就是。”

　　翠青还是那么不争不妒的样子立在一旁看着，心里却微微一笑：没了老太太帮手，老爷又不看重，阴姨娘可还怎么争宠呢？

　　她淡红的薄唇微微一弯，桃花眼映在烛火下，竟有些病态的温柔。

　　·

　　赵老宜人的生日就这么淡淡地过去了，只家里人一齐吃了个小宴而已。主子们到得齐全，连乔道盈也被池氏下狠手管束得像那么回事了——她一顽劣，池氏就把她房里的玩具收走，人也叫走，锁了门窗让她“思过”，一思过就是一整天，不由她不老实。

　　穗儿与枝儿不由大为感激，能少挨打，谁不愿意呢？

　　到八月二十九，范布政替乔维岳打点好了京里的关系，切切叮嘱道：“回程时间够，你若要回乡看一看也使得，只是别留得太久了，十月初大计完，你得在那之前回京面圣。”

　　乔维岳大喜过望，深深一礼：“多亏了范公！”

　　范布政的儿子范五郎曾做过先帝睿太子的伴读，而睿太子乃是如今的太后唯一的亲生子，因为这层关系，他们家人很受太后看重。范五郎即将携新婚妻子彭蕙年上京去应会试，也与乔维岳一路，顺道照拂这个能助益父亲的福将：“要亏乔世叔照顾啦。”

　　乔道静与彭蕙年是同辈论交，乔维岳与范布政也是同僚，是以有“世叔”之称。

　　把乔维岳激动得够呛：“咱们虽非同辈，年纪却相差仿佛，哪里用得着这么客气？”

　　遂于九月初一上船回京。

　　船上也没什么可玩的娱乐设施，更有范五郎夫妇在侧，大家只好闲来说一会话，又不敢打搅备考的范五，早早就散了。

　　如是过了两三日，船行也到了安徽，范五郎便笑盈盈来找乔家人：“我原说船上无聊，倒可以与世叔闲聊，不料世叔恁地忙碌。”

　　乔维岳喜道：“五郎不必备考？若是如此，我倒要请问京中风物，令祖是当年的首辅，想必对京里知之甚深，还请赐教。”

　　范五郎正色道：“我正是为了此事来的，”他看一看周围，仆婢们会意，都下去了，屋里只有乔家夫妇与范家夫妇，加一个乔道静，“静娘……”

　　乔维岳忙道：“她是最懂事的。”

　　范五郎眼光闪了闪，笑道：“原来如此。”

　　乔道生今日的功课未完，乔道盈又犯了错，被按在房里写字，都不在，乔道静因放心道：“敢是京中又有变？”想了一想，“按时日来算，当是西征？”

　　范五郎的脸色这才正经起来，拿正眼看了乔道静一眼，一颔首：“静娘说得不错，就是西征。才八月里中秋宴上，因西征将士冬衣不足，秦王那里的人乃推出了羊毛。”

　　最早的冬衣是拿丝绵絮的，好穿但是贵，穷人家也有拿木棉或者芦花絮冬衣的，但是毕竟不保暖，不能给将士们用这个。托了朝廷在海外引进良种的福气，如今中原流传着新式的棉花，又轻又暖，十分合用，唯一的缺点就是它是这几年才传入的中原，种的人还不是很多，数量上未必够用。

　　乔维岳敏感道：“秦王？”

　　范五郎的脸色是真的沉了下来：“我正是要讲这个，先帝九子，唯秦王如今最盛，然而主弱臣强，不是本朝之福。”

　　要说先帝此人，虽然杀业有些重了，但是也确实为本朝铲除了世家与勋贵，虽然在当时的情况下内耗不算什么上策，但是也属中策了。是以臣子们给他上了个谥号叫“景”，庙号叫“明”，官方称呼是“明宗景皇帝”，两个字都是美谥。

　　不料此人儿女缘简直是一言难尽，简直像前世不修一样——长子是登基之前的元配太子妃给他生的，又占嫡又占长，当然一登基就立了太子，还给娶了长公主和异姓王的女儿做太子妃，妥妥的继承人，结果太子他外公承平十六年谋反了，太子本人倒是没有立场上的问题，但是受外公拖累，和母后一起打包去了大理。

　　可能是大哥没带好头，接下来的皇子们也一个比一个倒霉：二哥被谋反吓着了就去出家了，连老婆孩子都扔在王府里不管；三哥早早跑去北狄“和亲”，入赘给了他们的“太子女”，亲爹葬礼都没回来；四哥更惨，小小年纪得了不治之症，病死了；前脚大哥去了大理，后脚五哥六哥一起出了“马祸”，六哥就是睿太子，倒霉催的直接摔死了，五哥运气好点，脸上划了一道口子；八弟则在五哥六哥出事之后也无故夭折。

　　现在登基的是最小的九弟，登上皇位的时候才四岁，还在太后怀里穿开裆裤呢。

　　乔维岳听得满头冷汗，这群皇子频发事故，但是这些事故未免太巧合了。除了病死的第四个，剩下的全都是太子被废之后发生的，上面没有一颗定心丸顶着，这就是国本动摇的下场！连已经发了诏书，不过是没有行封礼的睿太子都“被惊马踩死”了！

　　乔道静倒还稳得住，道：“第七位皇子不知在何处？”

　　范五郎做侍读那会儿与睿太子是有交情的，说到那位的死，神色微动，显然是动了真感情，很快又收回来，道：“他的母妃，是扶余国女与前朝后人之女。”谁即位也不能是他即位，早被大臣们齐心协力撵到封地上去过活了。

　　也就是说现在还活跃着的先帝的儿子只留下了五哥秦王与九弟建初帝而已。

　　这下连池氏都听出不对来了，哥哥排行靠前，又有能耐，偏只是王；皇帝继承权本就不靠前，还年纪小，没显露出什么过人之处来，这样的乱象，谁敢站边啊？

　　乔维岳的冷汗冒了一头：“五郎之意……”

　　范五郎笑道：“我就是这么一说而已，至于如何抉择，还是要看世叔。”他是前任首辅的孙子，布政使的儿子，九卿的侄子，朝中到处是他们家的门生故旧，根本用不着站边，等结果出来之后再选都来得及，谁都得巴结他们家。

　　乔维岳可不一样，这种小官，谁都不得罪就等于谁都得罪了。

　　乔道静微阖双眼算了算，才不过半个月而已，宫宴上的事就到了范家人的案头，她睁开眼，替父亲谢道：“多谢世兄好意。”自己怎么选再说，这家人可千万不能得罪。

　　范五郎微笑而已，彭蕙年一扭她的脸蛋，笑道：“你也学会跟我瞎客气了。”

　　乔道静笑着躲了，问道：“我听说京中内阁诸公年纪都大，唯有一个最是年轻俊美，似乎是姓沈？”这是郁清光的师傅，还正管着池大爷所在的翰林院，算是京里大佬中最能与乔家扯上关系的了。

　　范五郎的脸色微变：“你认得他？”

　　池氏代女儿答道：“家兄现在翰院。”

　　范五郎苦笑着摇了摇头：“那你们可没得选了，那是秦王嫡亲的舅舅。”朝中自来是把翰院视作沈家的“自留地”的。

　　满室皆寂，唯有窗外秋风飒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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