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人

　　“你已经和她说了？”沈霁青一边手忙脚乱地踩油门一边问。

　　他当年大概是打擦边球考出来的驾照，因此自己开车出门的次数屈指可数。少有的这几次虽然算得上平稳，但驾驶员本身总是一脸如临大敌，除了等红绿灯的时候从来不开口说话，据说是怕一分心就开到人行道上去。

　　“说了。”程姜回答，声音有一半进了纸袋子。他没有刻意往里面吹气，只是把下半张脸埋在里面，声音显得闷闷的。
　　“她怎么说？”
　　“她晚上会给我打电话。”

　　车子已经开出了几米，沈霁青像是被摁下了语音开关，彻底没声儿了。

　　虽然天色已晚，但大街上熙熙攘攘全是车，他们被堵在路上，比来的时候多花了进一个小时才到家。

　　驾驶员一路上都全神贯注，生怕追尾或者被追尾。

　　在路上耽搁了太久，等程月故的电话打过来的时候，他们仍然离家里有三条街的距离。
　　她做事一贯雷厉风行，把莘西娅接到美国的事刚定下来就立刻注册了面签预约，又计划好第二天单独带莘西娅出去玩，说是要提前培养培养感情。

　　程姜沉默着听完她列举的一系列儿童游玩景点，又听她讲述了许久关于她之前查到的好几个幼儿园的优劣比较。

　　程月故最后说：
　　“你那边也开始帮她收拾东西吧，玩具什么的占地方的东西不要，我到那边会给她买新的。你给她收拾出几件衣服什么的，装一个小包。她有小包吗？没有的话我明天正好带她去商场挑一个。面签的时候我会提前回来带她去，我知道程序怎么走，肯定能过。签证拿到之后我就直接带她走了，在那边适应适应，正好赶上二月份开学。你听见了吗？”

　　她讲到这里的时候，他们已经下了车。

　　莘西娅除了吃自己带的饭还大快朵颐了一小碗松鼠鱼，此时肚子圆圆的，只走了几步就不想走了。
　　沈霁青和她争论了几句，最后还是抱着她一路从停车场走回家，到了家门口还允许她试着自己开门。

　　程姜走在最后，把大门带上，蹲在玄关处时不时给想要自己脱外衣的莘西娅搭把手。

　　他们在酒店一直待到晚上七点半，因此到家后不久她就迅速洗漱，很快躺到了目前已经搬到一楼卧室的小床上。

　　她被掖好被子，旁边放了一只玩偶，是垂耳兔，因为玩具熊不知道放到哪里去了。
　　程姜按照惯例给她念了一篇睡前故事，结束后见她仍然没什么睡意，就顺道说：
　　“明天你奶奶要来接你出去玩，可能会到蓝色公园去。你不是一直想去那里玩吗？早点睡，不然明天可就没精神了。”

　　莘西娅哦了一声，举起放在右手边的玩具兔兔，开始上下拉扯它的耳朵。

　　兔子的耳朵里有微量的填充物，用手拨拉的时候会一跳一跳的，令她总是很感兴趣。
　　“你和奶奶出去的时候要听她的话，好不好？她和我们不一样，可能抱不动你，你也要体谅她。”

　　莘西娅仍然在摆弄兔子的耳朵。

　　她问：
　　“你们不来吗？”
　　“这次就不了。奶奶想和你好好交流交流感情。她是一个很……好的人，你和她在一起会很开心的。”

　　“好吧。” 莘西娅很通情达理，尽管仍然嘟着嘴，却没有发表什么反对意见。

　　程姜又想起签证的事情，觉得应当提前让她知道一点相关的信息，于是补充道：
　　“而且过一小段时间，你就要暂时去和奶奶一起生活了。她住在美国的休斯顿。你知道美国吗？很漂亮的国家，你会住在一栋大房子里，门前的草坪上有小松鼠。”

　　“比我们家还大吗？”
　　“大很多。”

　　莘西娅的情绪明显变好了。

　　“那我要给香香看小松鼠。”她宣布。
　　“香香去不了美国，亲爱的。但是如果你想她，你可以给她寄明信片。”

　　莘西娅狐疑地看着他。

　　“美国很远吗？”
　　“很远。”程姜顿了一下，又追加道：
　　“但是我们会每天给你打电话的。好吗？”

　　莘西娅忽然停止了玩兔耳朵。

　　“你们不去吗？”她问。

　　程姜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

　　他无法抹去她的确会很快被送走的事实，只能看着她把兔子放下来，露出那双圆圆的、充满恐惧与谴责的、蓝莹莹的眼睛。

　　莘西娅小声问：“你不要我了吗？”

　　*

　　程姜在用电脑看一个橘粉色的网页。

　　主页上是圆滚滚、粘连在一起的英文字母，下面则是一张照片。照片主体是一个原木架子，上面摆了几盆植物，下面是盛着小画册的彩色托盘。照片旁边有一串云朵形状的小图标，上面是细节信息索引，但他没有点击任何一个。

　　他自从从莘西娅的房间出来就一直心不在焉地盯着那张官网上的照片看。

　　“这是什么？”
　　“Molly & Lee Montessori school。”程姜念出一串英文，“我妈妈给程玥找的学校。你看，他们有一大块山坡，每天还会带着学生去进行迷你远足。我长这么大都没有远足过呢。”
　　“我也没有。”沈霁青把他的电脑屏幕往自己的方向扳了扳，“下次有机会我们可以找个地方一起去。”

　　程姜笑了一下，不置可否。

　　他们又研究了一会儿幼儿园的彩虹灯和午餐系统。

　　程姜喃喃地说：
　　“我也不知道我做的对不对，是不是应该告诉她。她就算今天不知道，临走的时候也会知道吧？”

　　他说得突然，沈霁青反应了一下才明白他指的是什么。

　　“是啊。”他说，“会知道的。”
　　“我不应该逃避这种事，我已经这样做了太多次了。也许她今天还在哭，但是明天就不记得为什么了。她才两岁，这个年龄的孩子总是忘性很大，所以能很轻易地适应任何事情。你说是不是？”
　　“你真的决定好了，一定要这样吗？”

　　程姜双眼盯着屏幕，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只有那个原因？你害怕你……？”

　　这回程姜隔了好几秒才不确定地回答：
　　“是。”
　　“可是你今天一整天都好好的，不是吗？”
　　“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可能我明天又不好了。”

　　他一边说，一边在心里困惑起来。从早上到现在，他一整天都堪称非常正常。仿佛一想到要见程月故，自己身体里便有一只扳手活动起来，把他整个人都拧精神了。
　　是因为她吗？

　　“我今天，”程姜涩然开口，“他们点菜的时候，我又看见她了。”

　　沈霁青转过头来，看着他。

　　“你在说谁？”
　　“我妈妈。我总是看见她。但是我想，这不是真的。我想不是现在，不是在这里，因为妈妈真的在这里。不可以让她知道。”
　　“为什么不能让她知道？”
　　“因为她会把一切都变成真的。”

　　沈霁青躬下身子，在打开的笔记本屏幕上划动着，似乎在想事情。

　　“你昨晚也说梦见她。”他突然问，“这段时间的事情，和她有关系吗？”

　　程姜双眼直直地看着地面，似乎想要把自己缩起来。

　　过了好久，他才回答：
　　“没有。”
　　“那她是什么？”

　　这回沈霁青要等的时间更久了。

　　“你还记得吗，我好像和你说过。”程姜低着头，“她以前，给我唱歌。那首关于月亮的歌。”
　　“那首歌怎么了？”
　　“根本没有那首歌。”

　　沈霁青的手已经从电脑触屏上放下来，现在换做程姜把手指放在键盘上，指节绷紧了，好像会在上面打出一句无法从口中道出的话来。他和它僵持了一会儿，终于宣告放弃，盖上了屏幕，慢慢把笔记本拖到膝盖上，死死按住了。

　　“但是本来就不存在那首歌。”他没有期待沈霁青说什么，继续自言自语，“我只是一厢情愿地相信有。我犯了一个错误，和她无关。但是这么多年……”
　　事实上，从程姜提到程月故的那时起，沈霁青已经无法理解他在绕来绕去地说什么了。

　　但他仍然相当耐心地，“真的和她无关吗？”
　　程姜茫然地看过来。

　　“怎么会有关呢？”
　　“你妈妈……以前对你好吗？”

　　他们同时开口，又同时闭嘴，大约谁也没能理解对方的言语。程姜抱着电脑，不知不觉已经坐在沙发的另一端，和沈霁青虽然坐在同一座沙发上，莫名仿佛离得相当远。

　　“你刚刚问了什么？”程姜小声问。

　　沈霁青已经感到这个问题很不妥了，但仍然重复了一遍。

　　“她对我很好。这个世界上没有其他人……”
　　程姜起先答得非常肯定，但说到最后，话音戛然而止。

　　他双目睁大，不知又想起什么，脸色仍然和方才一样干涩苍白。程姜喉咙里发出一点奇特的喘息声，随后毫无预兆地起身，呆呆立在那里几秒。

　　沈霁青不明所以，也跟着站了起来。

　　“我会想一想的。”程姜的声音显得不太自然，“我今晚会……好好再想一想的。”
　　“那你就再仔细想想。”
　　“我知道你是不希望我后悔。”

　　沈霁青笑了一声。

　　程姜注视着他的脸，心里一时很疑惑那一声是如何从他抿成一条线的嘴唇中间发出来的。然而那表情也很快从沈霁青脸上消失，变回个合乎常理的格式，他也无法继续疑惑什么了。

　　“你不上楼去吗？”沈霁青问。

　　他们终于互道了晚安。

《守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