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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63
莘西娅不认识程月故,这其实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情。
因为她上一次回来的时候,程姜才刚出冷湾三天,而莘西娅只是个记不住人、只会哭的小不点。然而程月故可能已经忘记了带孩子的经历,这时候似乎真的希望莘西娅还认识她,双手僵在原处,反应了几秒才收回去。
餐桌上的情形登时有些尴尬起来。
程姜一时心跳又渐渐地不受控制,强忍着不适伸手帮莘西娅整理好坐姿,小声哄她转过头去看程月故。莘西娅还是有些怕生,程姜低声说了许久,反复提到程月故就是每个月会给她打电话的“娜娜”,她才别别扭扭地抬起头来,口齿清楚地喊了她一声“奶奶”。
还不等程月故表态,沈自唯先发出了一声冷笑一样的气音,脸上却仍然没什么表情。
沈霁青则自然而然地就着那声态度不明的声音大笑起来,善意地打圆场说:
“我去年出差回来的时候她也这样不认识我了,没良心的小东西。不过那时候还小,现在都两岁了,下次肯定就不认生了。”
他一句话说完,程月故也跟着笑,再一次伸手去捋了捋莘西娅的发梢,这次女孩没有躲。
气氛缓和回来,程月故便拿过菜单,和沈自唯一起点菜。
她礼节性地问了问沈霁青要不要也看看,后者摆摆手,她就重新低下头来,一时房间里只有翻动纸张的声音。
“要一道烤鸭吧。”沈自唯随手翻了几翻,说。
“真是难为你还记得我喜欢吃这个。”程月故笑道,“不过烤鸭要很久才好吧?要不我们先点些别的,你看看这个桂花松鼠鱼怎么样?是招牌菜呢。”
他们点菜总共花了半小时,八菜一汤。
最先上来的是一道凉菜,起名也很有讲究,叫“荷塘月色”。没有肉菜配着的凉拌菜看起来令人毫无食欲,但每人都象征性地夹了一筷子。程姜也把莘西娅的保温饭盒和儿童餐具拿了出来,给她摆好,系上餐巾。
下一道菜很快也上来了,是糖醋里脊。
程月故言笑晏晏,她坐在沈霁青对面,不好给他夹菜,就一个劲儿地说:
“霁青你多吃点,这可是你爸爸特意给你点的。”
不过程姜观察得分明:所有菜肴看上去全部由沈自唯拍板决定,但其实每一道菜都是由程月故选择的。为了调动沉闷的气氛,她在菜全上齐前一直有一搭没一搭地想方设法地和沈霁青说话,后者也十分配合,一顿饭下来气氛竟然显得十分融洽。
只是程姜一边吃饭也在一边想事情。
他在想该什么时候去和妈妈提起自己愿意把女儿给她的事情,以及怎么解释,因为决不能提到自己的精神出了问题。他不敢当着莘西娅的面说,也出于难以解释的理由不愿意当着几乎完全不认识的程月故的丈夫说。
他一直挨到程月故用完餐后出去补妆的时候,尽可能表情平静地也起了身,在包间前面的走廊里等她。
程月故带着一身疲惫的优雅从拐角走回来,一看见他,就站住了。
程姜站着的位置离拐角只有几步远,母子两人就这样隔着一小段距离站着,但显得并不突兀。
“你有什么话想要单独和我说吗?”
走廊里除了他们空无一人,很适合谈话。
程姜说:
“你们这次在中国会待多久?”
“十来天,半个月?我可说不准,这要看公司的情况。”
“这段时间够一个两岁儿童办美国签证吗?”
“不够。签证几天就能下来,但要提前预约一个月。”程月故说完便仔细观察着他,“你想通了?”
程姜低了头,眼珠却慢慢地回到了正前面的地方,看着程月故裹身裙上的一个浅色小圆点。
“想通了就好。”程月故说,“你还年轻,别被孩子绊住。这次以后你也得长记性,做事情之前是要想好了准备负责任的,不是什么事情为了新奇好玩就做一做。”
“我没有。”
“是吗?”程月故一笑,“那行吧。你要和我一起回包间吗?签证的事我稍后给你打电话说。”
她几步经过了程姜,眼看着就要进包间了。程姜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忽然攥紧了双手,在她身后说:
“妈妈,你走后一年的时候我交过一个男朋友。”
程月故果然停下了脚步。
“哦?”
“他是我的高中同学,小钱德勒·施耐德利,我不记得有没有和你提起过他了。他后来和我住在同一个出租屋里,然后我也记不清具体是怎么回事,但是我们两个……”程姜磕磕绊绊地说,“好上了。”
程月故抱着手臂挑了挑眉,表情里是对于儿子的情史的恰到好处的调侃。
“但是他和你是一样的,是那种有点理想和追求的人,让我总是害怕他也会离开我。所以我去一厢情愿地要了程玥。她母亲为了钱不停地用别人的精子生小孩。我以为这样他就不会走了。我以为有了小孩,就算是……算是成家了。”
不知从听到哪句起,程月故的脸色忽然变了。
在她涂着鲜艳指甲油的十指互相紧紧抓握在一起,几乎在微微颤抖的时候,程姜已经说到了他这一段话的结尾:
“你已经走了,你那么突然就走了,妈妈。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想跟他成家,好好把小孩养大,然后……我也不知道然后会怎样,但我做事情的时候是知道我在做什么的,不是为了好玩。我没有。”
他把这段几乎用光了他全部勇气的话一点点挤出来,像一个做错了事情的孩子一样不敢抬头。
或许他本来就是个做错事情的孩子。
半晌,程月故才说:
“我知道了。”
程姜抬起头,并无法理解程月故脸上的奇怪的神色。
她声调毫无起伏地说:
“我自己的父母奉子成婚,感情很差,对我也不好。我十七岁和家里决裂,跑出去和一个刚认识不久的男人同居,十九岁的时候还给他怀了孕,以为他会娶我。可是我最后还是稀里糊涂上了去冷湾的船,一个人在出租屋里生了你。”她罕见地神色茫然起来,“然后你……这种事情,也是遗传的吗?”
程姜不语,只是微微垂着眼睛和她对视。
程月故露出一个嘲讽的微笑,并不知道是在笑谁。
“问你做什么?你也不知道。”
对面包厢的门忽然大开,里面一片花里胡哨的装饰物金色辉煌。
程月故一转身,眼皮一抬,恍然想起了几十年前,也是类似色调的大厅里面,一个叫姜海升的男人……他给她买了她的第一双高跟鞋,跟不高,可她穿着却楞像是踩高跷。
他笑她走不动路,却极妥帖地扶着她一路从明亮的餐厅里走回他家。
那天晚上只有他们两个人,她喝了酒。
天上有东西一闪一闪,像是星星,又像是许多个小月亮。
她早不记得他具体是做什么了,只知道是个商人,算不得多么成功,但也有几个钱。谁都不同意他们两个在一起,她无依无靠,于是人人都戳着脊梁骨骂她。
姜海升是成过一次家,但早就离了婚。
一个单身的女孩子和一个单身的男人,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成分在?
但她虚岁才将将十八,他却已经三十六了。
他最开始完全是好心去收留她,给她一个地方住,介绍她去他的饭馆里工作,一切都清清白白。她喜欢他,他知道,可他说她还是个孩子,在她死缠烂打下才答应要她。那时候她什么都不考虑,只想着一辈子死心塌地地跟着他,因为没人这样对她好过。夜里她枕在他胸前时全心里都是柔情似水,他翻过身来,把她推在床头,管她叫“我的小女孩”。他借着月亮光细细地吻她的脸,她所贪恋的,像是来自父亲的爱抚。他说他母亲不可能让他们俩结婚,但他今后无论如何都只有她一个,他说她是他的命。他的命……
她不在乎。
她年轻,漂亮,她有无知的资本。她觉得其他人看不上她又关她什么事,成家的方式千千万万种,又不差这一张纸。她要给他怀一个孩子,那是他前妻没给过他的东西,可是——可是他母亲又要张罗着叫他结婚了。那老妖婆在家蛊惑他不够,还要专程跑到她住的地方来找她,骂她是“上不了台面的东西”,“卖腰的小婊|子”。他夹在她们两人之间,要赶回来护着她,那丧气的老泼妇又哭着闹着要跳楼,结果他只能再反过来顺着她。
姜海升说得先把她送走,等那女人缓过劲儿来再说。
他就这样退缩了,一次又一次,可她的肚子已经大起来了。
他再给她买票去“避风头”的时候也是明晃晃的星月天,他走了,剩下她一个人扶着腰站在车站边上,迎着风走不动。
那风几乎把她脸上掀去了一层皮,但她无知无觉地站着,眼前是碧蓝的天,上空吊着无数灼灼而膨胀的月亮。
为什么会有这样多的月亮?
她定定站在路边上,脸上只是爬满了眼泪。
这是她的爱情,这是她有过的唯一一段爱情,她不知道其他的爱情是什么模样。可这是什么日子?一个十九岁的女孩子,做错了什么要这样无名无分地整日东躲西藏?
他真的爱她吗?
她又凭什么以为“爱”是多么珍贵美好的东西?
她花了两年才知道她靠不住他,更靠不住自己,可她死也不回她原本的家里去。她恍恍惚惚地到街上,下水道前面漂着一张纸,她把它捡起来……当夜她就卖了那张车票,再凑上一点自己的钱,上了飞机,上了那班船。
于是他们之间彻底结束了。
重新来过,她是这样想的。
可是哪有这样容易?什么都不是由她能掌控的,包括她终于还是以他的姓冠了名的孩子,而她只会逃。她逃到冷湾,在许多愚蠢的男人间周旋,又逃回去,再抓住一个新的男人。
沈自唯比她大十八岁,几十年前她自己十八的时候他也就三十六。
和姜海升一模一样的年纪。
假如她没走,现在又是怎么样呢?
起初她还没死心。姜海升很好找,她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他的遗孀……五十五岁,还很年轻。那女人完全不知道她是谁,只说姜海升早年精神上出了些什么问题,把身子都败光了。似乎是基因里写着的精神不稳定,他们家的人遇到一点挫折都容易变得失常。
疯了。
死了。
五十五岁。
她早就该他也是骗她的。
她早该明白不去想了。
又也许她本来就是为了钱而跟他的。当初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程月故画着精致眼线的眼皮一掀,顶上水晶灯闪烁着,包厢的门又关了,她自己的门就在后头。这一个男人也不是什么好归宿,她把他看得透透的,她要十足地小心,不然他捏死她就像捏死一只蚂蚁那么容易。她不是没听到过风言风语,他的上一任妻子可不就是这么不明不白死的!算算日子,在她和他厮混的时候,那可怜的女人已经算是个死人了。
很痛苦吗?她听说她嫁给沈自唯没几年就疯了。
程月故又看了一眼她自己的儿子,那个到底还是以姜海升的姓氏起了名的孩子。孤零零的,即使到了现在也没有一个兄弟姐妹。他长得像她,行为做事却和他亲生父亲一模一样。她以为……可是等再过十几年,又一个姜海升……
她不寒而栗,垂下眼,开门便走了。
她身后,程姜一言不发地沿着墙壁慢慢蹲在了地上。
走廊两侧所有包间的门都紧闭着,从中传来遥远的笑闹与闷声的音乐,渐渐没有一扇门开着,只剩下封闭的走廊。
走廊也像一个空洞洞的封闭房间。
一饮一啄,莫非前定。
不过是一段家庭悲剧代代相传的循环。
*
*
“……露娜?”
黛安娜屏住了呼吸。
在她令自己不再呼气的时候,房间里骤然安静下来,一片死寂。她很快坚持不住,大口呼吸起来,那粗糙的、丑陋的生命的声音很快又重新盈满了这一小方地面。她再次屏气,这一次只有窗外风吹过树叶的声响。
妹妹自始至终没再发出一点声音。
她没有赶上。
而她苟延残喘十几年,终于抛弃了自己最后的那一点可怜的尊严,彻底一无所有了。妹妹死了,年轻漂亮的妹妹……如果不是一个疯了的姐姐,她本来应该怎么样呢?死了姐姐的露娜毫无疑问会得到全镇人的同情,她不必背井离乡,再加上她勤快手巧,年轻貌美,不愁嫁不到一个知根知底的登对的小伙子家里去。她孑然一人,不会因为救济一无是处的姐姐而与夫家决裂,可以顺遂地活着。
妹妹原本可以顺遂地活着,即使……即使她一辈子都会记得是她忘记了关上那扇门。
黛安娜呆呆地坐着。
窗玻璃上积了一层灰,她看向它的时候,能从里面看见自己的影子。她的头发长了很多,纷乱混杂地搅在一起,露出一张形销骨立的,丑陋的脸。
她大叫一声,转身跑出了房间。
身后是层层叠叠的脚步声,有人在追她,追杀她。是妹妹,是疯女人,还是她自己?
跑。跑。跑。
她想要从这个地方跑出去,跑到一个没有人认识她的地方,等一把刀从她身后贯穿胸口。她睁大眼睛,可是眼前的都已经不是贫民窟的景象了。她看见铺满石子的小路,狭窄嘈杂的街区,医院的白色的台阶,倒退的火车。她跌跌撞撞冲入一条陌生的街道,两边都是林立的小民居房子。
她一扇一扇用力推过去,忽然有一扇门咣铛一声打开了,发出一声巨响。
她浑浑噩噩,在封闭的屋子里乱转。黄褐色的墙纸铺天盖地地环绕着她,她走走停停,忽然五指握住了一件冰冷的东西。她把它举起来一看:是一把刀。
黛安娜喉中发出倒气的声响,猛然回头,看见一扇打开的房门口站着一个年轻女人,穿着白色的刺绣连衣裙,浅色大眼睛里透露着惊惶。
杀了她。
要来不及了。
她看见玻璃破碎的声音,密林里的脚步,湖岸边影影绰绰的倒影。黑压压的树枝伸向天空,女孩在尖叫,哭泣,被左手持着的刀尖破开血肉。她们扭打着摔入湖里,又在水中分离。她松开手,看见穿着长裙的姑娘裙摆摇曳成一朵花,在她自己无休止地沉入水底的同时远远向水面浮去,尸体飘飘浮浮着正好盖在她上方,挡住了她的光。
红色的细丝从姑娘的胸口一缕缕冒出,一路延伸向下,她伸手胡乱一抓,红线丝散落开,无声地把她往下推去。
所幸湖很深。
18/12/15,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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