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谓谁

作者:谢堂前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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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传奇


      醒来时,月光已爬满了窗棂,空洞洞的房子,昏黄的烛晕也驱不走赶不尽彻骨的寒凉。
      没有时间愤怒与悲伤,必须尽快接受眼前的现实:她又成了那个6岁的小女娃,幼弱无力。下面该做什么,她得静下心来,仔细想一想,好好想想……不行,尽管心里不断地默念,大脑却仿佛被一股躁狂绑架了,始终冷却不下来,是恨,源源不断的恨意,堵得脑袋快要爆掉了。她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恨一个人,哪怕是在十年前,最深恶痛绝着自己的无能时。
      虚明尝试着坐起身,奈何双手无力,一下子翻下床去了。看着月光里毫无生气的手臂,她不禁开始后悔,当初犯的什么傻,将暖玉以命搏来的治伤符牌又原样送回五台山,和暖玉一起供了起来。可那时候,谁又能预知今天的下场?
      老天改变一个人,只需一瞬,她自己改回去,却花了足足十年,结果一年不到,便告失败。还有比这更讽刺可笑的人生吗?
      她一直坚信,有舍才有得,甚至一厢情愿的以为,一条左臂就是自由的全部代价。因此宁愿忍受不时发作的痛苦,也不想治愈,以换得从此的心安理得,毕竟还有一条右臂,习武有成,一只手就顶得上普通人的十只。可正如她所练的独门绝技燕回手,同样是人,凭什么你的一只手就要比别人的更灵活,更有力?武功本身就是逆天的存在,老天只不过是打了个盹儿,一旦醒来,一切就该回归历史常态了。
      门吱呀一声开了。
      虚明躺在地上,就瞧见穿着一身白的人倒着走了进来。目光接触,均是微微失神,合上门,八阿哥轻轻将她抱回到床上。依然是对坐默默相视,八阿哥忽又用手盖住了她的双眼,道:“别这么看我。”虚明不说话。胤禩缓缓续道:“我不是十三弟,你逃一百次,我也能把你抓回来。”虚明还是一声不吭。胤禩松开手,只见她神色甚是平常,单单不在看他。
      隔了片刻,胤禩叹了口气,道:“你知道我最开心是什么时候吗?”
      虚明目光闪烁,像在反问:“你知道我最开心是什么时候吗?”
      胤禩中断片刻,才坚持继续道:“我承认,当初订立婚约时,我是动机不纯,用了不太光彩的手段。人人都说我攀了高枝,这本就是事实。”他忽然短促地笑了一声,接着又道,“这也没什么。然而你突然间出现了!”他的声音陡然拔高,仿佛发现了新大陆一般,狂热而欣喜万分,“相处越久,我就一天比一天更疑惑,为什么我要娶的是那样一个人?”
      虚明的眼神在说最简单的答案:“你是活该。”
      胤禩自然看见了,凝眸直视道:“留你百日,也难以改变你的去意。我本该死心了,可在最沮丧的时候,居然又让我知道了,虚明即是卿云,卿云即是虚明。我知道,这就是你对我当初用意不诚的惩罚。这也没什么,最要紧的是,原来我最想留的人和我要娶的人居然是同一个,你知道吗,知道真相的那一刻,是我一生之中最开心的时候。”
      虚明垂下眼帘,许久之后,忽问道:“难道你不喜欢我吗?”不等他张口回答,紧接着又道,“为什么要逼我做回卿云?”
      胤禩略一迟疑,亦问道:“那你不爱我吗?不愿与我长相厮守?”
      “你不如一刀杀了我。”
      “那就和我一起死罢。”胤禩揽过她,也就瞧不见她的痛苦表情,“我知道你为什么要摆脱卿云的身份,无中生有地造出个虚明来。”
      “你说什么?”虚明一下子僵直了。
      胤禩只是贴着她的脖颈,一点点移动着轻吻,细细吮吸,令她身不由己地慢慢松弛下来:“正因为明白,所以知道真相的那一刻,也是我最爱你的时候……从来没有像那样发疯似的爱一个人,不顾一切,非你不可。”
      虚明隐隐猜到他接下来要说什么,眼底的幽黑雾气渐渐凝结成了冰。
      胤禩却毫不介意地与她目光相对,深深道:“你我是一类人。穷尽心血,所求为何?只为了摆脱宿命一早烙在身上的印记。”他的表情温柔而痴迷,稍不坚定的人,立刻就要被蛊惑了去,应和他所下的定论:“在这世上,没有人比你更了解我,也没有人比我更明白你,你我才是天生一对。”
      虚明轻笑道:“既是如此,那何不与我浪迹江湖,天涯漂泊?”

      第二天醒来,便有几个丫鬟伺候沐浴洗漱,刚擦干身子,虚明伸手便端起一盆凉水,泼在了自己脸上,这么一激,当真逼得大脑冷静下来。
      丫鬟赶紧又替她擦拭,瑶环已双手捧来了更换的衣物,大红色的礼服,形制出位,是卿云的专用。虚明沉吟道:“谁送来的?”瑶环答道:“贝勒爷昨夜送额驸大人还家时,带回来的。”虚明沉默,卿云的阿玛闻讯找上门来,已被八阿哥打发回去,一夜之内,真假卿云的事传得满城尽知,她也毫不怀疑。这可是欺君之罪,牵连进来的人,谁都吃不了兜着走。但这不是她需要担心的问题。
      虚明望向镜中,看着里面那模糊的五官,经梳头婢女巧手描摹之后,渐渐清晰起来,似乎隐约有了些卿云的影子。可卿云是谁?素面朝天时亦明艳照人。因此即便再刻意地装扮,她也只是影子的影子。虚明阻止了她们往头上堆砌任何珠翠的意图。
      穿戴齐整,丫鬟拉开了门,虚明适应了直射入眼的阳光,迈步走出房外。
      远远站在廊檐下久候的八阿哥闻声转过身,看了一眼,便对旁边的马起云吩咐了一句,然后走到庭中,微微一笑,道:“岳乐之裔,当如是也。”
      虚明见他一身吉服,却是孝期之内可许的暗青色,便也不动声色地,突然一踢腿,将右脚上的花盆底当作暗器向他脸甩过去。可惜飞到目标面前,已无威慑之力,八阿哥一伸手便轻轻巧巧地接着了。
      八阿哥把鞋放回她脚边,只道:“时候不早了。”虚明迟疑着又套回了脚上。这时,马起云端来一盘刚从枝头剪下的鲜花,供她挑选。虚明却懒得看一眼。八阿哥便替她选了一朵朱紫相间的牡丹,簪在鬓边,道:“走吧。”
      虚明把唇色咬成了牡丹花一样的颜色,衬得脸色愈发苍白。但她还是跟着走了。
      八阿哥才骑上马背,虚明便讥讽道:“还有避嫌的需要么?”
      又只剩他二人,相对坐于狭小的车厢中,出发到宫门,这是一段漫长而艰难的路程,因此两人今天一个比一个沉着得多。虚明还有舌头,此刻,她只能寄希望于这最后一搏了。
      “早知今日。”虚明开口道,“当初我就该杀了卿云,让她彻底消失,也免得如今啰嗦。”
      显然她只是起了个头,八阿哥不插嘴,等她的后话。
      “我敢笃定的说,我安排的卿云格格,对所有人而言,都是最好的结果。你可别辜负了我的一片苦心。”虚明说来言之灼灼,八阿哥“哦”了一声,虚明却笑了:“她不漂亮吗?”八阿哥点头认可。虚明眼角一瞥八府远去的方向,道:“她能让你与九阿哥,比现下更亲密无间。”她一顿,又道:“而我只能给你树敌无数,首先是九阿哥,我算是他此生第三厌憎的人吧,还有三阿哥,你猜他看到我的样子,会怎么想?”虚明清了清嗓子,学着三阿哥的声音语调道:“好啊,原来当初是你们俩公婆给我下的套,害我受那奇耻大辱,颜面尽失。”
      明知是切身利益的事实,八阿哥还是被逗乐了,只道:“你多虑了。”
      眼见逼近皇城,虚明却焦躁起来:“丑话撂在前面,卿云跟你认识的虚明可不一样,卿云喜欢胤祥,看不上你老八,卿云爱记仇,最恨被人耍……”
      马车停住了,八阿哥起身便要下车,虚明急忙拉住他:“算我求求你了……”她脸上的肉绷得紧紧的,但是人都看得出来,这算是苦苦哀求了。可八阿哥还是当先出了车厢。
      “你还有机会后悔。”站在高高的红墙下,虚明面色铁青,咬着牙一字一字道,“你不会希望娶一个有残缺的人做妻子的。”
      八阿哥皱起了眉。两人在宫门口僵持良久,引来里里外外众多的诧异目光。直到相携而至的明尚夫妇二人走入眼帘,虚明一下子就慌了,羞赧无地,只想找一个地洞钻进去。八阿哥见完礼,她还呆呆如一段木头。
      明尚一脸忧思,倒还从容。卿云的额娘则茫然地不时瞄虚明一眼,神色不属,特地不安眼前之人到底是还是不是自己的亲生女儿。
      虚明低下头,打定主意,为免他们受到牵连,有什么事都得先捱过这一天,再图后计。
      “你将卿云……”明尚一脱口便觉不妥,含糊道,“她……被你带哪去了?”
      四双眼睛混乱交错,但谁都明白,他问的是哪位卿云格格。
      八阿哥请道:“皇阿玛传召的时辰将至,届时自有分晓。”
      明尚叹了口气,目光阴郁地瞅了瞅虚明,卿云的额娘则分外怨毒地,将他二人各狠狠剜了一眼。
      虚明想起,自昨日起,便再未见卿云格格,即冯茵露面,想必早被八阿哥握在手中,才会制得明尚毫无办法。这出掉包计也算不得什么绝顶妙计,之所以能出奇制胜,完全是钻了人心的空子,刁钻之极。好似一出皇帝的新衣,不同的是,她这出戏里不需要骗子推波助澜,因为每个人的眼睛就是世上顶好的骗子。这是一次性的诡计,无人戳穿,可以永远骗下去,而“卿云格格”就是一个嘲笑局中人的活生生战利品,一旦破败了,便如覆水难收,“卿云格格”亦摇身变作指向布局之人的铁证。
      直到跪在康熙的面前,虚明也一点都不慌张,只等着看八阿哥的独角戏上演,若连这点小事都不能为安王府摆平,他还是趁早知难而退,退了这门亲事吧。
      康熙审视的眼神,从虚明的头打量到脚,又从脚移回至头,在这过程中,虚明知道,他正在将所有与“虚明”相关的记忆,从头至尾,又从尾到头捋了一遍。出乎意料的是,康熙既未雷霆震怒,更无半分惊异之色,只是若有所悟地看了眼明尚,目光意味深长,教人难以揣摩。帝王试探,身为臣子的明尚却坦然而对,不现丝毫畏惧。
      赐座之后,只剩虚明一人下跪御前。只听康熙语带调侃道:“堂下所跪何人?”
      八阿哥回道:“只等一人到场,便可当面向皇阿玛详禀原委经过。”话音刚落,门外太监宣道:“和硕卿云格格觐见!”接着,卿云格格几乎是被人硬推着,挭进了乾清宫。卿云的额娘立时起身,却为明尚眼神所止,讪讪然坐回圆墩上。卿云格格吓得脖子一缩,呆了那么几瞬,慌忙抢前磕头行大礼。康熙命她抬起头来,便与虚明并排跪于阶前。
      “京中一些风言,朕已有所耳闻。”康熙直接问道,“你二人到底谁是卿云?”满殿顿时静得大气也不出,久久不见人答,康熙又道:“胤禩,你希望谁是卿云?”胤禩被问得一怔,康熙便咬字颇重道:“毕竟是你未过门的福晋,你说谁是,谁便是。”
      胤禩沉默,望向下面那两张脸。确实,在人们看来,这是如此迥然而异的两张脸,好选得很。捕捉到了小小一缕希望的卿云格格,尽管满心惴惴,但还是昂起了头,只盼能留多一点注目,便多一丝眷顾。
      胤禩却视若无睹,一径只盯着虚明,虚明虽面若古井无波,心却一直沉到了井底最深处。胤禩跪在虚明身边,握着她的手,朗声道:“皇阿玛,我的福晋,从来只有一个。”
      这或许是他小半生来,最光辉万丈的时刻了。顾念旧情,忠贞不二,兼且不为美色所惑,以貌取人,再经众口传诵,好一个重情重义的皇子。就连康熙的眼光,也染上了不曾对其流露过的温情,甚至微露惊异的赞赏。虚明却闭上了眼,实不忍心见。
      八阿哥看了一眼那边的卿云格格,只见她一个激灵,转头便向虚明拜倒,颤声道:“奴才冯茵,确奉格格之命,在格格离府期间,假扮暂代其位。”
      “好个忠心的奴才。”康熙笑道,“你只知敬奉主命,竟不知欺君罔上是何罪状么?”
      冯茵伏地,道:“奴才该死。求皇上听奴才讲完,格格这么吩咐,是有苦衷的,不得已,她心中也苦……”
      虚明睁开眼望她弓着腰,瑟瑟发抖的脊背。
      得到默许,冯茵接着道:“自围场受那一箭之后,格格的左臂便留下了病根,再难见好,再加上长期服食性极猛烈的药,容貌亦渐渐改了,大异往昔。格格思之苦闷,担心将来奉旨完婚之后,八贝勒爷会就此厌弃了自己。于是……”听到此,原本冷着一张脸的卿云额娘忽地一声啜泣,引得冯茵亦不由哽咽起来,续道:“于是格格想出一法,命我暂替她居于家中,掩人耳目,自己却改换身份,亲自出面去试他一试。”
      “试探结果可曾中意?”康熙问。
      冯茵忙道:“格格统共试了三回,一试西山老林,一见如故,二试春堂午后,知己难逢,三试九门惊变,患难与共。直到此时,格格方才放下心来,还归原位,并亲自向万岁爷陈明情由,请罪求恕。”
      格格阿哥,三试定情。好一个缱绻缠绵的传奇故事。这答词是如此之工整,几乎无须再行润色,拿上戏台便可直接开唱了。流传后世,兴许会和“苏小妹三试秦少游”的段子一般经典。
      “难为云丫头有如此灵巧的心思。”康熙叫起,又招手示意其走到身边来。四年未见,虚明高了不少,坐于龙椅上的康熙也只能仰视,虚明便蹲身伏在椅圈上。康熙便如过去一样,轻轻一拍她的脑门,道:“好丫头,比起小时候,越发出息了。”虚明听不出这话是讽是赞,康熙却笑得慈爱道:“南巡路上代行侍卫总管之权,也是为一试老十三么?”虚明露出茫然之色,道:“南巡?皇上忘了,那时是师父叫我帮她一个忙,我便去了。”
      康熙念头一动,伸手挽起她的右袖,只见腕间赫然一点红色针眼,格外扎眼。心神一晃,再看虚明与八阿哥两人便觉分外亲近,尤其八阿哥,隐约就是年轻时的自己,不由叹了口气。
      明白缘故的虚明禁不住回望明尚,两人目光一错,各自揪然不语。
      康熙心生恻隐,有意成全,微笑道:“既然你二人心心相印,用情已深,朕便替你们择个吉日,月内尽快完婚罢。”
      八阿哥一听,下意识地就要提出异议,裕亲王薨逝尚未满百日,不宜嫁娶,但想到时日一拖延,迟恐生变,便将话都吞回了肚子里,与明尚夫妇二人,一同跪谢皇恩。
      她挖空心思,筹谋多年,为的竟是成全他这一段风花雪月的故事?
      虚明一出乾清宫门,身旁“恭送格格”之声不绝如缕。放眼四顾,这宫里的每一根柱后,都有一双眼睛在窥视,每一片砖下,都有一只耳朵在偷听。不出百步,她无惊无险,再度荣归和硕格格之位的讯息,想必早已传遍了每一间殿宇,每一寸角落。同样的,还有卿云格格“小时了了,大未必佳”的惋惜和喟叹。
      虚明早已等不及摘下头上簪花,揉碎手心,强弩夏末中的第一缕秋风乍起,便吹落了一地。而不远处,一只脚躲不及,踩在了那乱红之上。虚明一抬眼,正对上了十三阿哥一脸的惊慌。
      虚明恨声道:“别看了,我便是卿云,卿云就长我这样,你们有什么不满的?”
      “真的是你。”胤祥心虚,已自目矮三分。
      虚明冷笑道:“你希望我是什么样,我就是什么样。事已至此,我也不怕跟你说实话。过去我一直曲意假装卿云,一意迎合你心中最爱,为的就是有朝一日,用完之后,将你一脚踢开。”她瞥见八阿哥走近前来,便又拔高了声音道:“你也别难过。人与人之间,没有那么深的羁绊,就别用那么多的心思,最终也不过镜花水月,一场空。”
      八阿哥朝胤祥点头示意,伸手拂去虚明肩头一片花瓣,虚明将头一偏,便露出了白色盘领所遮掩的一些紫红色斑点。胤祥看向地面不出声。八阿哥笑道:“我送你回府。”
      虚明回首,见谢完恩刚走出宫门的明尚夫妇二人隔得老远,便主动上前,挽住卿云额娘的手臂,道:“阿玛,你先回去罢,我送额娘回府。”卿云的额娘顿时惊得说不出话来。明尚点了点头,却站着未动。冯茵弯腰低面躲在后面,虚明看也不看,只问八阿哥:“如此忠心的奴才,我可领回去,好好赏一赏。”冯茵以几近绝望的眼神,哀求八阿哥。八阿哥却还是答好,只道:“舅舅舅母恕罪,我前朝还有事,便由乌/尔江代为送二位回府。”
      “你还怕我跑了?”虚明怪笑道,“你放心,我便再黔驴技穷,也不至于走为上那么没出息。”卿云额娘急得一拍她的手,道:“别胡说,叫八贝勒看笑话。”
      等人皆散了,胤祥方才长出一口气,一转身,却见还剩明尚一人未走,正端眼望着自己,便呵呵笑道:“我没事。”明尚微微一笑,虽不吭声,双目清明,却仿佛什么都知道。胤祥默然,又道:“我原也以为会很难过,但是……其实不是,我也不明白,心里为何轻松更多一些。”
      “我明白。”明尚道,轻轻太息。
      “你不明白。”胤祥只当他是在安慰自己,着急辩白道,“是我不好,我知道,是我不好……”他声音低了下去,自己仿佛又置身泰安行宫,二人联手夜战,虚明几乎命丧贼人刀下之时。
      人在世上活得越久,与生俱来的天赋直觉便日渐消磨殆尽。或许曾经生死关头,他的潜意识里早已告知了他真相。可惜危险一旦过去,便又将其抹平过去,而他仍旧懵然不知。毕竟,不是人人都有顿悟的慧根福分的。
      明尚道:“卿云也有不好,她还是个孩子,还未学会珍惜。”
      这宽解的话,胤祥听进耳中,却声声戳在脊梁骨上,字字锥心。
      “为人父母者,千千万,为子女的心,却是一样的。有的父母只盼谋划好一生,唯恐子女有不如意,”明尚看了眼胤祥,又道,“我却不以为然。当女儿想做做一支箭的时候,父母就该是一张弓,助她冲上云霄,飞向她要去的地方。”
      胤祥微微失神,道:“为什么我不是你的孩子……”
      明尚一惊,终于无言。
      入见请安时,康熙正埋首于案牍之间,执笔批阅奏折,但仍有一搭没一搭地抽问胤祥的学业功课。胤祥酝酿了许久,方才脱口而出道:“看皇阿玛如此辛劳,儿子却终日无所事事,心中实在惭愧。儿子年满十八,已然长成,愿意替皇阿玛分忧。”
      康熙意外地抬起头,笑道:“又来求御前侍卫总管的位子?”胤祥脸一红,微感窘迫道:“儿子没有主意,皇阿玛让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他这番转变,康熙虽觉诧异,却也禁不住莫大的欣慰和满意。

      当卿云格格,要过的第一关便是她的本家,安王府。这一回,可不同于前次元宵放灯的和乐融融,冷嘲热讽想必少不了,明知自己的待遇注定是不如冯茵,虚明却非回不可。
      隔着老远,便听见吴尔占的声音在嚷嚷:“看她以前眼高于顶,连长辈都敢笑话的张狂样,现下还不是倒贴着自个儿送上门去,谁比谁贱呀?”不少人连连附和:“真是丢尽了安王府的脸面。”“亏得老爷子生前如此看重她,常常念叨‘吾有后矣’,唉……”“闹出天大的笑话,宗亲面前,咱们这腰是再直不起来了。”……
      五郡主面露不悦,拈着帕子拭了拭嘴角,分开走侧面的抄手游廊绕过正厅,径直回了自己屋。虚明却回头对乌/尔江、冯茵道:“跟我进来。”
      虚明一亮相,众人霎时一静。短暂沉默过后,吴尔占正越发来劲地要当面啐她,然而一瞧见其身后的乌/尔江,便自动闭紧了嘴巴。
      虚明环顾一周,吴尔占等人只是跳梁小丑,而那些沉默的大多数,才是安王府真正的当权派。她笑了笑,道:“小舅舅,别怪我这做小辈的说话难听,您当真以为阖府都与您一样,恨不能多几个女儿嫁为皇子福晋?”吴尔占气得直翻白眼。虚明不管他,更不理会乌/尔江就在一旁,接着道:“在座只要还自认为外祖的子孙,莫不以这桩婚事为耻。为了匹配他贝勒的身份,一夕之间,安王府全府降为镇国公,奇耻大辱,小舅舅莫不是已然忘了?”
      吴尔占受不住众人的目光如刺,脸上开始挂不住了。
      “外祖故去之后,康熙只当安王府没了人,可随意折辱,毫无还手之力。”虚明抱着自己左臂,昂然道,“我却偏要教他知,即便我这等废了一只手,放逐出宫的小女子,却绝不至唯唯诺诺,任他予取予求。”她激情洋溢的演说,成功激起了众人同仇敌忾的义愤。
      “而她!”虚明举手一指冯茵,冯茵吓得扑通跪倒,“她是宫中最卑贱的奴才。我要教康熙知道,饶是皇帝的儿子多矜贵,由她这等奴才来配,已绰绰有余了。”
      她的言辞,极具感染力,她的动作,煽动力十足,众人恍然大悟的同时,更是群情投入,恨不能与她同蹈这条复仇之路。
      “可惜。天不遂人愿。还是她!”虚明猛一摔衣摆,反身坐于椅上,若是她还身穿道袍,想必这一套动作会更加凌厉潇洒,追逸神飞。“我好心送她一世富贵,她却受不住威逼利诱,背叛了我。都是她,我这计划才会功亏一篑,功败垂成。”
      冯茵伏在地上瑟瑟发抖,她的嗓子眼似乎堵住了,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虚明抬手道:“来人。将这不争气的奴才,拉出去,杖毙。”
      冯茵手脚乱舞,大叫救命,两个侍卫直接架了往外拖,冯茵哭叫着,扒着门不肯撒手:“冤枉,奴才家人被人扣押,我能怎么办……”
      “再多说一字。”虚明道,“便将你家人也乱棍打死。”
      冯茵一声呜咽,扒着门缝的手一松,人就立刻被拖得没了影。
      过得片刻,侍卫来报行刑完毕,众人憋在胸中的一口气方才吁了出来。
      虚明走到尚未回过神的乌/尔江面前,道:“我已安然回府,你可回去复命,也可就此歇下。请便。”

      是夜,虚明便与卿云额娘同榻共眠,枕边长谈。自康熙三十九年,明尚与卿云搬出安王府,已足足三年有余。谈及多年来的孤苦无依,五郡主便喋喋不休地一一数落出来,声讨他父女二人没良心;再听虚明多年来在五台山养伤清修,亦是孤独寂寞,又禁不住频频执手拭泪。
      诉完衷肠,话题自然转向今日归来之举。五郡主道:“额娘虽不知你与八阿哥之间有何恩怨,但也瞧得出,你今儿是一定要当着他的人面前,杖毙了那奴才。”
      “您多虑了。”虚明道,“我只是想堵住众人之口,方便日后行事,别让他们拖了后腿,给你我添堵。”
      “额娘还没老糊涂。”五郡主叹气,道,“额娘知道你与十三阿哥自小便好,一起长大的情分更是深厚,额娘替你选的亲事,你心中必然不愿意。但是卿云,你要知道,额娘做什么,一定是思量再三,认定是对你最好的,才会去做。”
      五郡主详述起自己的盘算:“额娘不是说,十三阿哥不好。他若不好,怎会是皇上的心尖尖,太后的乖孙子?可正因如此,卿云,以你的性子,愿意一辈子伏低做小,为了他去服侍讨好太后,皇帝,还有他现下的母妃德妃吗?”她顿住,似是希望得到正面回应,虚明却只笑了笑。五郡主又继续道:“八阿哥就不同了。一样是皇子,他的亲母出身低微,自小又不得宠,性子自然和顺得多,但凡争执起来,你再任性,他也能包容。”
      虚明乍然回过神来,故意逗她道:“可他并非真心实意想娶卿云。”
      “傻丫头,你的脑子怎么就转不过这个弯来?”五郡主着恼道,“你在宫里那么多年,看到一对皇兄皇嫂是因情结合吗?与皇家联姻固然是富贵荣华,但嫁进去的女儿,到底不如在自家时自在。既然免不了要嫁给皇子,那自然是八阿哥最好。结亲时,他高攀了咱家,那么碍于情势,碍于人言,他一辈子都得宠着你,让着你,甚至供着你。”
      “结亲非关情?”虚明想了想,反问道,“那您当初为何选择嫁给阿玛?”
      五郡主一下子被堵得哑口无言。正千回百转间,虚明洒然一笑,令她缓过气来。
      “您放心。”虚明道,“八阿哥此番深情厚意,我会好生谢过的。”
      她凡事要么不做,要做就做到极致。他既待以情,她必然也回以自己最昂贵的情相谢。
      恨,是这世上最高尚、最纯粹、最可贵的感情。它一往无前,它无所畏惧,它是痛苦,它更是快感,它疯狂,它却与冷静为伍,它卑贱,它又与懦弱为敌,□□陨灭,它亦永生不灭,它是一个人所能贡献的无上之宝。
      在恨面前,爱是如此渺小。爱有条件,恨无高低。爱有深浅,恨难丈量。爱有失信,恨才可信。爱有期限,恨却永不原谅。
      正因为虚明穷得一无所有,因此她从不惮于恨,吝于恨,甚至苦于恨。
      因为勇于恨,她的血就是最炽热的,因为尽于恨,她的身就是最自由的,因为乐于恨,她的心就是最辽阔的。
      连恨都不敢的人,还能干得成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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