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大人很难

　　既回来了……孙夫人没在继续朝前，忙打发丫鬟入内知会她同知院这边的意思，去与不去，便全在陆府台了。

　　廊中寂寂，陆瞻迈入内院，仅瞧见一个婢子正手握竹帚扫着庭院。

　　望见他，婢子惊讶：“大人！”

　　婢子的惊呼不高不低，却一丝不落地传入了倚在花窗边看书的林胭耳中。她心头微震，忙撂下书册快步走到门口，果然，廊子下过来的，正是风尘仆仆的陆府台。

　　她低唤：“大人。”

　　“嗯。”望见那双澄澈清明的眸，陆瞻停下，怔怔地打量她一眼，而后迈进堂屋，径直朝内室走去。

　　林胭落后半步跟上。

　　她支开另两扇花窗，接着打开箱柜，扫着叠放整齐地一身松青圆领袍和四品绯色官服，回过头问陆瞻：“大人着官服还是常服？”

　　“备着常服。”陆瞻揉了揉眉心，为赶着回来他五更便动了身，一路兼程着实有些疲乏，“备水。”

　　“是。”倩文应一声，下去了。

　　林胭取了那身松青圆领袍出来，“这身成吗？”

　　陆瞻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靠着罗汉床坐下，“先不着急换衣裳，你过来帮我按按。”

　　林胭走过去，踢褪掉鞋坐在陆瞻身后，轻柔道：“大人靠着我吧。”

　　陆瞻略靠着她，只一瞬又重新直起身子，牵过她左手拨开衣袖瞧着，见走时那略显严重的血口收拢结痂，才微微放下心，“还疼吗？”

　　林胭轻摇头，淡笑道：“早没事了，多谢大人挂念。”

　　“不必揉了。”尽管她说没事，陆瞻仍收了让林胭揉按的心思。

　　说不清为何着急的往回赶，只为眼前这人？陆瞻不太能琢磨透自己心底的所思。在外几夜，纵使累得疲乏至极他仍睡得极浅，总觉得心头不安定，可偏偏在廊道望见林胭那一霎，望见她澄澈清朗的眸，心神却安定了。

　　思及此，他不仅思忖起该如何安置她，到底早早抽身，还是安然接受？

　　见陆瞻沉思，林胭不仅理着从望见陆瞻到此时刻所说的寥寥话语，发觉并无不对，应无说错的地方，才轻轻舒出一息。

　　陆瞻走前的冷淡，让林胭应对他时，不自觉地缩手缩脚起来。

　　“大人可用过朝食了？”她没有过问陆瞻公务的立场，一时内，搜肠刮肚只找出这一句话。

　　不提还好，乍一提陆瞻只觉得腹中饥肠辘辘，他缓声道：“备两碟点心吧。”

　　“您等等。”

　　片刻，林胭从西次间端了一碟子梅花酥珞、一碟松子百合酥过来，“大人，先垫垫，我去吩咐厨下做些饭食备着。”

　　“回来。”见林胭挑帘子要出去，陆瞻唤住人，“无妨，一会要去李府，泡盏茶来即可。”

　　“去李府？”林胭想起李朝送帖子的事。

　　陆瞻淡淡“嗯”一声，“满城官贵，十个里九个去了，本府自也该凑一凑……”扫过她发饰衣着，“重新换一身，发饰也换一换，太素净可与本府在外的名声不符。”

　　林胭愣了下，福身应是。

　　待陆瞻啜饮完一盏茶，用过几块点心，略在内室门口候了候的倩文，方道：“大人，净房那边已备下了。”

　　林胭捧着松青圆领袍过去，“我服侍大人。”

　　陆瞻在倩文伺候下净过手，接了衣裳，淡道：“不必，你收拾着。”

　　门帘子被挑起，直到那挺拔却略显疏离的背影消失，林胭才收回视线。

　　“姑娘？”见人发愣，倩文暗暗轻叹。

　　林胭坐在妆镜前，淡淡看着镜中自己的眉眼，“替我重新梳妆吧，明艳些。”

　　“姑娘底子好，如何都是好的。”倩文取下她发中簪着的两只蝶恋花银钗，执起檀木梳，一下一下梳着那墨亮如流瀑的青丝。

　　“从前……私下，大人也这般冷淡吗？”这回回来，虽不至于走前那样冷然，但对她，到底透着几分疏离。

　　倩文握梳的手微顿，“怎么说呢，奴婢也不好妄议主子，可奴婢知道，主子对在乎之人是极为在乎的。”林姑娘能否有本事让主子将她放在心头，便端看林姑娘自个儿了。

　　林胭从妆奁中挑出一对玉珠串成的流苏耳坠戴上，倩文的话，她听得甚是明白。

　　簪珠花钗环，点过绛唇，林胭重新换了身月白锦裙并携一件石榴红斗篷。

　　“姑娘真真好颜色！”倩文赞道。

　　林胭婉婉地展了些笑，“快去备下马车，待大人回来，怕是说走便要走的。”

　　“是。”倩文福身，她看着林胭一扫愁色，眉眼里淡淡带着笑意，不由由衷地赞了句林胭通透。

　　＊

　　陆瞻从净房回至内室，望见靠罗汉床而坐重新梳妆过的林胭，微挑了挑眉。他素来知道她好模样，倒不想略略打扮，竟能这般好模样。

　　“大人。”林胭一改怯色，站起身子。

　　“取棉巾与我擦擦。”陆瞻后脖子发际处被浸湿了一片，正细细地往领口渗着水。

　　月白锦裙经由琅嬛香铺的百凝香熏过，林胭每轻步行走便香风袅袅，加之环佩叮咚，与那玲珑有致姣好的身段，短短地来回，愣使陆瞻未移开眼。

　　林胭散下他的发，并将之轻拢地挽在手心，极细极细地为他擦拭着。

　　发尾随着她的动作微微颤扫，掠过左腕间那几许结痂的伤，生出一点隐约的痒来。

　　握住檀木梳，直到重新束好那发，她才轻道：“大人，好了。”

　　“走吧。”陆瞻替她系好石榴红斗篷，率先出了门，见她迟迟未跟上，又不由放缓下脚步。

　　李府。

　　因李家撑足了面儿大办，凡云香城中的官贵富商在送帖子时，便没有落下的，也因着赵家替李家率先撑了面子，此刻，李府中门大开，自是人声喧嚣。

　　陆瞻先下马车，而后牵住林胭的手，林胭望了眼李家大门正要提裙而下时，却忽然被陆瞻抱了下去。

　　惊讶一瞬才反应过，在外，他自然不同于私下，那些难得的温柔仅出于假面的需要。

　　林胭轻抿了抿唇，什么也没说，亦步亦趋地跟上陆瞻。

　　“哎哟！府台大人大驾，快，请请请，里面请！”李朝眼皮一跳往疾步迎过去，见过礼，收过陆知奉上的礼，忙引着陆瞻朝里边水榭去，“各位大人的座儿都设在水榭，那处不仅幽静，还有水景可赏，府台大人，这边走。”

　　说着，李朝虚虚打量了眼林胭，徐家这位外甥女他自然见过，以往只觉着模样清秀，如今细看，只怕是不输桐苑那位“第一美人”了。

　　瞧一身的打扮，想是十分得陆府台宠的。

　　难怪，听闻陆府台自得了她，便专心专宠房中人，纵是下面送上各色环肥燕瘦，愣岿然不动。什么各色环肥燕瘦，依他看，恐是比不得这位的半分颜色。

　　“林姑娘……”李朝颇给面子的对她抬了抬手，“女眷的座儿安排在里院，我让丫头领你过去。”李朝招手唤来一个丫鬟。

　　不待他吩咐下，只听陆瞻淡道：“不必，她与我同坐便是。”

　　“这……”李朝思忖一瞬，立刻对丫鬟吩咐：“去告夫人一声，让夫人来水榭作陪，里面便由老夫人招呼着众女客。”

　　“是。”丫鬟匆匆去了。

　　“陆大人，这边。”李朝不动声色地陪笑，引着陆瞻和林胭继续走。

　　陆瞻扫了扫李府景致，道：“赵副使可在？”

　　李朝脸上的肌肉僵住，笑容凝了瞬，觉得自己额角上似乎浸出了汗，“在，赵副使已在水榭了。”事关林胭与赵世良之间的前情，李朝略有耳闻。

　　虽说他李家大办宴席，广送帖子与府城官贵，但官贵们是否赏脸他却没有把握。若非赵副使头一个来，紧随着赵总署到，今儿，府上也不至于人流不息，蓬荜生辉。

　　这位新任陆府台，连赵家都赶着交好的，他更是从未想过会登门赴宴。

　　回想起，赵副使来时冷肃的面色，李朝不由紧了紧心，思忖不透赵世良为何打进门，便要他幼子朗哥儿作陪。

　　眼下又来这样一尊神，既不分男女眷，硬拉着徐家外甥女去水榭，又或可能与赵副使一句话头不对便会生怒，预计到这些，李朝感到甚为头疼。

　　他父亲六十寿宴一过，依着今日之声势，李家的地位在云香府自会一跃千丈，但……今个能否招架、能否兜住不生事端，却是任重。

　　林胭默默跟着，既惊讶陆瞻不采李家安排要她去水榭，更惊讶，他主动问了声赵世良，且赵世良当真在李府。

　　她心跳得快了些。

　　隐隐地，也存了些不安。

　　她清楚，自己虽放下了赵世良、放下了从前那段情，但陆瞻信吗？

　　她放下了。赵副使呢，可也放下了？

　　自己能掌控，但超越她本身之外的……陆瞻走得有些快，林胭收回思绪，跟上。

　　既来之则安之，兵来将挡见招拆见吧。

　　水榭近在眼前。里面，赵世良早早便锁住了那道日思夜想，令他魂牵梦绕，久久也放不下的身影。

　　阿胭。

　　他无声地轻唤，脚不受控制地走到了水榭廊口。

　　“赵副使……是来迎本府么？”见赵世良毫无顾忌地盯着林胭，陆瞻淡淡轻笑，只是笑容仍挂在唇角，眸光却一寸寸冷下，似裹覆了寒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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