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和景明

　　三十章

　　唐翊刚要开口说话，听见上头门响，回头望去正是太子出来。一群人簇拥着，出了门就顺着廊下穿东山墙后头的门而去，大约是抄近路回自己下处。唐翊料着上头正在一起一起地散去，一时没个完，这里实在不是说话的地方。
　　刘衍会意，两人并肩向外头走去。绕过影壁，便瞧得见远山，山势平缓的一带山峦，到了北边突然耸立起来，便是人称的北孤山。两人缓步朝着北边人少的地方走去，没什么好风景，却独得一个“静”字，渐渐的连脚下踩着枯草的沙沙声都听得清楚。这点沙沙声却让唐翊的心口越来越焦躁，刘衍一直闷闷地走着路，一言不发。
　　一直到一条冰雪初融的河水挡住了两人的去路，唐翊停下脚步，靴子踩在河边潮湿的软土上，粘了一脚的烂泥。他有点后悔走到这里来，他素来性洁，也不是十足的有耐心的人，忽地就很想朝刘衍发火。回头一看刘衍，依然像头犟牛一样兀自生着闷气，他长叹一声，心里暗骂了刘衍一长串从陆晓那听来的骂人话。
　　“我……”刘衍发出来个单音，唐翊连忙转过头去认真地看着他。
　　见他说完一个字，又闭上了嘴，生怕他又不说了，连忙问道，“殿下是怎么了？”又连忙补道，“不管殿下遇到了什么事，但说无妨。”
　　唐翊的话里虽没什么特别的，音调神态却无不透露着关切，要不是刘衍这会实在心不在焉，早就得意起来了。可他也只是蹙眉思索了一阵子，张了张口，仿佛十分犯难如何把事情说的明白，唐翊禁不住又长叹了一声。
　　这回刘衍彻彻底底皱起了眉头，唐翊的叹气声一向能勾动他的肝火。唐翊灵透的人，如何看不到他神态间的气恼，知道是他混账王爷的毛病发作，自然也不是十分痛快。两人还未说的上什么话，不觉就都有些动了火气。
　　刘衍倒是开口说话了，十分懒惰地说道，“前头的我就不用说了。”
　　唐翊暗骂一句，什么前头的你就不用说了？我又如何知道你的前头是些什么？
　　好在暗火虽生，瞧着刘衍说那话时的大模斯样，略一思索，大约猜出来刘衍是说他最开始是如何受到众人称赞奉承的。但若是后头有谁找到茬子贬损了他什么，以安苏郡王一向的性子，也不像是会急匆匆出来找他诉苦的。
　　他疑惑地望着刘衍，刘衍慢慢地说道，“后来，就有人拐着弯赞起元氏军战力惊人。”
　　“是谁说的？”
　　“吴……”刘衍想了想。
　　“吴都奎？”唐翊蹙眉问道，“太子的小舅子？”
　　“不是。”刘衍又想了想，说道，“你认得的，当日邀你去太子宴上的那个。”
　　“哦。”唐翊说，“兵部的吴士飞？”
　　“就是这个有是非。”刘衍冷笑道，“他们论来论去便说起来，说元氏骁勇善战不过是因为国库的银子尽供着他们用，但凡有战事，西北三个省拼着命征调民夫轮输转运物资，多有耽搁农事的时候，竟说三省的田地因此多有荒芜。说行军作战不过是打粮草战，有这样的恩宠谁都打得赢仗，本没什么稀奇的，可到了论功行赏的时候，元氏又是头一份。那吴士飞这个时候倒有了好脑筋，兵部的帐好像全下在他脑子里，这些年元氏军花了多少，旁的花了多少，说得极为详尽。”
　　唐翊凝神听着，不觉说道，“这本也说的不错。”
　　刘衍一下挑起眉来，惊诧地望着他。
　　唐翊继续说道，“只是说三省的田地多有荒芜是胡扯。”他抬起眼睛看见刘衍仍旧不满地瞪着他，禁不住一阵气恼。他晓得刘衍这副军旅作派，他笃信的就是不容置喙的，但凡冒犯了他瞪着眼睛发火，说不定马上就要大踏步地走了，若是对着下一等的人还要抽出鞭子来打人。
　　他瞪了刘衍一眼，碍着他是郡王爷，不好说他什么，只是不耐烦地说道，“这些话明情儿的不是要点，说来不过是为了抛砖引玉的，后来还说了什么？”
　　刘衍也瞪了他一眼，可还是继续说道，“我父皇听了便不痛快起来，谁知几个老家伙竟提起萧将军来。”
　　“萧将军？”
　　“萧雍。”刘衍说道，“你大约不知道，十年前他也是一代名将。在大荒川上打了败仗，后又被御史弹劾纵兵抢劫，因此下了大狱，后来死在狱中。”
　　“此事我也略有耳闻。”唐翊略一思索说道，“他原本是南朝旧族中的一支，听说人品十分磊落，不想……我听说他当年刀法了得，号称天下第一刀客？”
　　刘衍摆了摆手，“他们翻出这件陈年旧事，说当初舅父就是夺了萧将军的粮草，他迫不得已才抢劫良民口粮。父皇听到这气得脸都变色了，我这个做儿子的实在看不过去，自然分辨了几句。他们不过都是些吟风弄月的文人，纸上谈兵，知道战事一旦催动起来，是什么情景？说是大河决堤，海水倒灌也不为过，那当口说不得要便宜行事，舅父夺粮草没错，萧将军抢百性粮也没错，难道蛮子屠了城以后他们还有嘴可以吃粮？”
　　唐翊目瞪口呆，“你是这样说的？”
　　“他们说我是离经叛道的乖戾之徒。”刘衍说。
　　“我朝以仁义治天下，你莫非不知？你也一般的由大儒教到这么大，连书都不比他们读的少。”唐翊愕然道。
　　谁知刘衍一口唾沫吐在河里，算是对唐翊的回答。
　　唐翊气得脸色发青，痛心疾首地说，“即便情形真是如此，难道你不懂得可以做得，不可说得的道理？”
　　刘衍这次没有回答，抱着手臂直瞪着远山。
　　“罢了。”唐翊说，“想必你从来都是这样说话的，也不在乎多说一次，可你就没觉得这次他们敢对枢密府群起发难，这事本身极为蹊跷吗？”
　　“太子什么都没有说。”刘衍干巴巴地说，“他不是这样的人。”
　　“他不首肯，吴士飞难道敢自作主张？”唐翊恼怒地说道，“谁不知道吴士飞是太子在兵部的人？”
　　刘衍没有说话，唐翊也忍住了后头的话，他知道刘衍心里是清楚的，只不过不愿意相信。他耐着性子和缓了语气，“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事？”刘衍不肯搭理他，他的面色冷了起来，一字一字地说道，“殿——下——”
　　“后来也没有什么。”刘衍硬气地说，“我只不过就事论事地说，为将之道并非要完全依仗粮草充足，兵强马壮。吴士飞就问我敢不敢打这个赌，后日演武我的兵士只有三分之一是元家军，三分之一是禁军，三分之一是刚募来的新兵。我说那有何不敢，我便来打这个赌。我父皇听了，便允了。”
　　唐翊怔怔望着刘衍，电花火石间脑子里已转过数个念头，“你就没有停下来想想，他们到底是想要做什么吗？”
　　刘衍喷着鼻息说，“大不了就是看我今日得了好彩头，后日不想看我表现得太好。我偏要以弱胜强，赢得更加漂亮不可。”
　　唐翊摇摇头，“在我看来，人若都是如此简单，那史书大可少写一半了。”
　　“难不成你觉得有人趁乱想要做了我吗？”刘衍忽地说道。
　　唐翊被激得颤抖了一下，这也在他的猜测之中，但却受不了刘衍这么大咧咧地说出来，一时之间不禁怒火中烧。
　　“纵然只有三分之一的人手，到底也是天下精兵中的精兵，难道你觉得我连自己都保全不了？”刘衍的声音里也带了三分火气，“再说了，我父皇尚且春秋正盛，我也不只一个哥哥，谁会在这个时候想要谋害我？我做什么要如此畏首畏尾，连一点快意都逞不得？”
　　“你还想得到这里，确实难得。”唐翊干巴巴地说道，神色上更是贬大于褒，“可事情如此反常，必然是有人在其中有所图谋。”
　　刘衍对他的话不理不睬，神色又臭又硬。
　　唐翊失去了耐性，“咱们总要想想，你初出茅庐，对战沙场宿将，胜算本就不大，现在人家还特意削弱你的兵力，是不是算好了要在你输了以后做点什么？你说的原没有错，陛下确实春秋正盛，你也的确不只太子一个哥哥，此时过于针对你确实弊大于利。既如此，你就没有想过，他们不是针对你，而是拿着你这件事作为开端，想要针对枢密府吗？你赢了便罢了，你若输了，今日这一场论战，便是太子赢了。此事朝野之上立时便要传开，舆论既起，下一步动手去做便要顺理成章了。”
　　刘衍有一阵子没有说话，一双黑亮的眼睛只是望着唐翊，错愕、受伤的神色在他的脸上交替浮现。唐翊有些后悔，他肯定是说错了什么，他不该对自己的主上失去耐性的。
　　刘衍终于开口的时候，说话的声音极低，带着一丝他自己或许都没觉察到的失望，“你心里一直都认定，我只是个飞鹰走马的纨绔子弟，断然赢不了一场演武的。”
　　唐翊惊了一下。
　　“怪不得这几日我忙着什么你都不在乎，瞧都不瞧一眼，问都不问一句。”他说道，忽地紧紧抿住了自己的嘴。又怪怪地开了口，自言自语一般，“反正我不管做什么，自然都是顽童胡闹。那你平日又说那些好话哄我做什么？”
　　“殿下。”唐翊急道，“殿下何必如此说？我怎会……”他迟疑了一下，他平日里的话自然不是哄刘衍的，但若说刘衍的话不对，那便反倒是在扯谎。他的确不认为刘衍会赢下后日的演武，他一直不觉得刘衍是个敏锐之人，可不知怎的今日就轻易被他看透了，那双黑亮的眼睛既受伤又倨傲地看着他，明明白白地要求他不可再骗他。
　　刘衍动了一下，似乎有了要离开的念头。
　　唐翊心里当真急了，止不住要拿出平日里对付刘衍的老办法，半是威慑半是哄劝安抚，“如今是什么时候，还要说这样的小孩子话？不如我们回去营地里，你请了你的表兄弟们过来，大家商议着早做准备。你既要赢得漂亮，我自然要在你身旁亲眼看着。”
　　纵然驶了万年船，也保不得会翻那么一次半次。刘衍的黑眼睛里没有半分退让，他冷森森地看着唐翊，“不必了，行军打仗带你这样弱不禁风的柔弱文士有什么用？”
　　唐翊呆呆地看着刘衍，刘衍神色间的冰冷疲惫突然让他显得比实际年龄大出了许多，与他平时的模样更是全然不同。
　　唐翊自己从来没被人嫌弃过没用，陡然被人说，又是被刘衍说，禁不住满面通红起来。“殿下……”
　　刘衍没等他说完，转身快步走开。唐翊看他走的方向，仍是回皇帝的行宫去了，便是真不打算再跟他说话的意思了。

《蠢货维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