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路

　　定州。
　　其实关于庞统会受伤这件事情，陆子辛即便是当时没有猜到，也见怪不怪了。之于他们常年混迹于战场中的人，大小伤势无论轻重，都该是司空见惯了。所以他此刻更为好奇的俨然是公孙策的态度。本应是个泰山崩于前都不变色的淡定之人，但在这时却是慌乱到手足无措，几乎连话都快要不会说，脸色更不用提，只怕比起重伤在身的庞统来，还要难看几分。
　　到最后还是庞统先开的口。单手撑着桌沿有些气息不稳的跟他挥了挥手道。
　　“子辛，去拿先生的药箱的过来。”
　　“是将军！”
　　想法归想法，不过这等状况下陆子辛还是丝毫不敢怠慢，匆忙出去不消片刻便又赶了回来，将药箱搁在公孙策的面前，见他神情恍惚不由得又催过一道。
　　“先生，时间紧迫，您还是先看过将军的伤势如何吧。”
　　公孙策这才回过神来，低头又看了一眼庞统被血浸得湿透的衣襟，咬了咬嘴唇，终于横下心来揭开庞统身上的层层衣物，伸手抚上穴位，将针先起了出来。
　　本已流速渐缓的血液一瞬间又狂涌了出来，庞统不由得低低□□了一声。皱紧了眉头。公孙策见此情景顿时又是慌了神，伸手在桌上急切的摸了摸却只够到柄匕首，竟是一把抄起来就往庞统胸口送去。
　　“你干什么？”
　　庞统眼疾手快的挡住了他的动作，又是好笑又是无奈的跟他叹过一句。
　　“莫不是还记得当年真心恨我的话呢？不过就算是想我死，好歹等这仗打完了吧。”
　　“不是……我……”
　　公孙策语无伦次，根本不敢抬头去看庞统此时的表情，扶在他伤口附近的手忽而又开始颤抖。
　　庞统望着他此时内疚自责到无以附加的神情，顿觉心中不忍。于是也便收了继续调笑下去的心思，伸手从公孙策的药箱中摸到金创药，给他递了过去。
　　“别慌，慢慢来。刀不是已经取出来了么？没有大碍。你可是我军中的大夫，比这严重得多的也不是没救过，如今阵脚乱成这样，当心回头遭人笑话。”
　　公孙策听他此言，便咬紧牙关逼迫自己强行换过一口气，又努力定了定神，终于是暂且稳了下来，用一旁的布巾沾去溢在四周的血迹，而后打开瓶塞将药小心的倒在庞统前后的伤口上，再用绷带紧紧的裹起。
　　血总算是止住了，两人俱是长长的松了口气。公孙策这才敢抬起头来，望着庞统已然苍白到毫无血色的脸颊，抬手轻轻的帮他拭去额角的冷汗。
　　“好了……没事了……血已经止住了，伤口会慢慢好起来的。”
　　庞统勉强跟他撑起宽慰的一笑。一旦卸下心防，眩晕的感觉便铺天盖地的朝他袭来，饶是强韧如他，也觉得有些撑不住了。
　　于是干脆俯下身重新靠在公孙策肩上，将挺直的鼻梁贴在他的颈项之处，隔了半晌，还是闷闷的道了一句。
　　“抱歉，这回好像的确是有些过了，吓到你了吧。”
　　公孙策很想回他一句知道就好，不过话都已经到了嘴边上，终是没能说得出来。所以他只能摇了摇头，小心的环住庞统的肩膀放稳，又用另一只手捏住他的脉搏。
　　“无妨了，反正这回也算是有惊无险。不过你要是下回再来一次，我可不确定我还受不受得了。”
　　庞统低低的跟他笑了一声，可还没等他腾出思绪来再想过其他什么事情，神识已是渐渐昏黑的离他远去了。
　　“将军！前方军报，呼延将军已到了定州城外三……”
　　正在这时，秦莫言忽的推门进来与他禀报军情，在见到目前情势时不觉微微一滞。而后未等他再开口，却是被公孙策给截断了。
　　“莫言，我也知道，前方军情紧急。”
　　“但是，算我求你，这一时半刻，就放他歇会吧……”
　　秦莫言又愣了愣，望着公孙策忧虑得快要拧到一起去的眉峰和靠在他肩上一动不动的庞统，思索片刻，又是低声道。
　　“先生放心，前方军情并无大碍。呼延将军已快回城了，军中也还有莫言在，您尽管顾着将军的伤势就行了。”
　　说罢，他又冲公孙策抱了抱拳，然后一把拖过饶有兴趣的杵在一旁看戏看了许久的陆子辛，掩上门出去了。
　　公孙策抬手碰了碰庞统依旧是冰凉的额头，感觉他呼吸微弱但却悠远绵长的留在自己颈侧，总算是稍微松了松自己一直紧缩到快要疼痛的心室。
　　还好一切平安……还好……苍天庇佑……
　　庞统再度醒过来时因为觉得疼。倒不是胸口，刀伤在药的作用下已然有些麻木了，不过昏睡之中他却觉得手腕处似乎是一直箍着什么，越收越紧，到后来竟是疼得他都快有些受不了了。
　　他不得已再次睁开眼睛，一抬头便看到了公孙策，依旧是保持着方才那个姿势抱着他，双眼有些失神，可拢在他腕间的细瘦手指却不知从何而来的那么大的力气，几乎要将他的手腕箍出青紫的颜色来。
　　他微微从公孙策手中挣了挣，然后就见公孙策的眼神骤然间亮起，手指倏地一松，随即又再度摸索着去探他的脉象。
　　“你醒了？觉得如何？”
　　庞统淡淡的摇了摇头表示无妨，未几，嘴角又是轻轻的勾起一抹笑来。
　　“怎么不去歇会，一直这么抱着，也不嫌累得慌。”
　　闻言，公孙策又是再度扣紧了他的手腕，近乎执念的低声道了一句。
　　“我不敢松手……”
　　“怕一放开，就再也抓不住了……”
　　庞统听他几近破碎的话语，心中微微一颤，不由得也是反手握住了公孙策的手腕，力道不大的捏了捏。
　　“放心好了，我答应过你的，不会死。”
　　“难道说，堂堂飞星将军，大宋的中州王爷，还不值得你信？”
　　公孙策亦是一笑，垂下眉眼，面上却显出些凄然的意味来。
　　“信，为何不信。”
　　“只要是你说的，便是假的，我也都信……”
　　语毕，他低头用下巴抵住了庞统靠在自己肩上的额头，感觉到温热的气息又开始一点一滴的回到他的身体之中，竟是生出一种快要怅然若失的错觉来。

　　辽，大同府。
　　耶律文才万万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那个本该身处中京的男人。
　　“臣，耶律文才，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耶律文才沉声三呼万岁，然后就被一双文质修长的手稳稳扶起，听见有人轻笑着同他道。
　　“文才，你我本是同宗的兄弟，对着我，不必如此多礼。”
　　耶律文才没有应声。只是不动声色的将手从耶律宗真那里抽了回来。略抬起头，只见耶律宗真正带着一脸其意莫测的笑容望着他，而立于他身旁的耶律俊才，也是看不出任何的表情。
　　耶律宗真见他如此态度倒也不恼，循着他的意愿松开手，又稍稍退开了两步，平声静气的继续道。
　　“这两年，文才一直在边关战场奔波，为我大辽出谋出力，也是吃了不少苦头。是朕的不该，常年忙于政事，对你疏于照顾，直到听闻这次雄州失利，才想了起来。你可不要怪罪于朕才好啊。”
　　耶律文才本是聪明绝顶之人，听着耶律宗真这么说，又怎么不明白他话中之意。表面上说着疏于照顾，其实则是在怪罪他的战场不利。而如今大辽早已是他的天下，就算他因为雄州一事判他杀头的罪责，他也无从推卸。
　　耶律文才不由咬了咬牙，再度深深的朝耶律宗真拜了下去。
　　“臣罪该万死，在静海之时中了庞统的奸计，导致边关失防，雄州遭人攻破。此责由臣一力承担，皇上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哎文才，你怎么这么说，朕可没有要怪你的意思。”
　　耶律宗真闻言，又一次上前将他搀起，态度几分强硬将他安置到一旁的椅子上好生坐下，望着他此时一脸狐疑的表情，又是轻轻笑了一下。
　　“韩德让身死，萧太后听闻此事心中悲痛，因而疏于防范，这才让朕有了可乘之机。这件事，朕谢你都来不及，何来怪罪之说？”
　　“更何况，庞统此人的强悍之处我们又不是没有见识过。他纵横沙场十几年，当年的耶律休哥，你的父亲耶律楚雄，还有我大辽千千万万的勇士，俱是毙于他的手中。若仅凭败于他一事便轻言怪罪，那么我大辽，岂不是要举目无人了。”
　　他说着，缓步踱到了耶律文才面前，俯下身来。
　　“我知道，文才也是我大辽的血性男儿。杀父之仇，败兵之耻，你想不想报？”
　　忆起近年来的诸多往事，耶律文才不觉双眼蓦地血红，紧紧的攥起了拳头。
　　“想，我做梦都想杀了他！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
　　“那好！俊才！”
　　耶律宗真朗声道，继而朝身后的耶律俊才一挥手。耶律俊才依言上前，将一物恭恭敬敬的呈到了他的手中。
　　“既然你有此意，那么朕此番，也就助你一把。”
　　“这是……”
　　耶律文才望着耶律宗真递过来的东西顿时眼前一亮，似乎是不敢相信的又抬起头望了耶律宗真一眼。
　　“骑兵——虎符？”
　　“正是。”
　　耶律宗真朝他重重一点头，伸手在他的肩头拍了拍。
　　“宋军虽然诡计多端，但是若论骁勇，这天下，又有谁敌得过我大辽骑兵。”
　　“你忘了，二十年前的杨家将——是怎么死的？”
　　“当年是杨业，现如今，也该轮到他庞统了。”
　　耶律文才神情倏地一变，眼看着这道兵符近在眼前，刚想要伸手去接，却再度迟疑了。一直以来，他于政局都是站在萧太后这边，与耶律宗真针锋相对。若说他对自己完全的心无芥蒂，他是死也不会信的。可是眼下他这等态度……
　　耶律宗真见状，又怎会不明白此时他心中疑虑。于是他不由分说的拉过耶律文才的手，半是强迫的硬将兵符塞进了他的手里。
　　“拿着，文才。方才朕便说了，你我可是同宗的兄弟，身上也都流着耶律家的血。”
　　“血缘至亲本浓于水。你以为，仅凭萧太后的一时作乱，就能让兄弟之间心生间隙的么？”
　　他此话说得着实诚恳，眼中亦是拳拳之意。见耶律文才似乎依旧面有难色，便帮他把拿着兵符的那只手合起，用力握了握。
　　“此时战局，已不仅仅是你一人之事了，而是关乎我大辽的全国上下。”
　　“朕——也需要你来帮朕啊，文才。”
　　语毕，他重新离开了耶律文才的身边，望着耶律文才依旧犹豫不定的脸色，嘴角的笑意开始显出几分冷然来。
　　“对了，还有一事。近来中京都连日大雪，气候严寒。风筝姑娘生在南国，怕是多有不适应，所以朕便做了个顺水人情，将她也接来这大同府中静养了。”
　　“反正此战还需多些时日准备，你不妨趁此机会，去看看她也好。”
　　风筝？耶律文才听到这个名字顿时一凛，再度抬头望过去时，耶律宗真的表情却越发的看不真切。不得已，他只得躬身朝耶律宗真拜了下去。
　　“耶律文才，谢皇上厚爱。领旨——谢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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