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路

　　静海军营。
　　连日以来，耶律文才已经对庞统军中连绵不绝的鼓点之声习以为常，由最初的惴惴不安，发展为现在的听之任之了。
　　反正自这鼓声响起之后，从来都没有人真正的出营与他们拼杀。以及，作为拖延庞统大军存在，他们在静海战场这边的成败与否，完全是无足挂齿。
　　更何况，自此战伊始，庞统便以奇门遁甲之术将他的军营滴水不漏的围起，阵法更是时常变幻不休。虽不甘心，不过耶律文才还是不得不承认，尽管他也是每日苦思冥想仔细琢磨，却还是无法参透这精妙阵法的半分。
　　此一事着实让他觉得心中烦躁不已，却又无计可施。
　　是夜。
　　耶律文才已是掌灯画过庞统营前的布阵图多遍，还是始终看不出来任何端倪。于是大晚上的，他也被折磨得睡意全无，不得已便搭了一件披风出了军营，想要暂时的驱散心中的憋闷之感。
　　耳边依旧传来那夜以继日阵阵惹人心慌的鼓声。
　　看来，他虽是把庞统与自己放在了同等高度，可好像还是太低估了他。早该想到的，既是当初辽夏的五十万合军都拿他束手无策，那么他的本事就不可能单单止于此。
　　好在，本也是拖延的目的，只要庞统身在此地，他便什么都不用做，等着韩德让一击得手即可。
　　不过说起来，韩德让也是有两天没有再传消息过来了……
　　耶律文才脑中恍惚的这样想着，时不时的还抽出点精力来去关注此时军营中鼓声的变化。于是听着听着，他忽然就觉得有些不对了。
　　断点。之前庞统营中的鼓声虽也是杂乱不堪，但却每隔一段时日，总有片刻的断点时间出现。毕竟他们也是人，不吃不喝不睡的折腾，想来也不可能，总是要交替的。
　　但是这次分明不同。他已在外听过整整两个时辰，照理来说应该出现过四次的断点，可今日的鼓声却似有人操控一般，一直的绵延不停。
　　耶律文才心底突然涌起一阵不详的预感，他再也不敢怠慢，当即命士兵们整装出营，来到了庞统的军营之前数里之地。
　　除了阵阵轰鸣的鼓声之外，深掩于夜色之中的军营越发显得如死一般的寂静。耶律文才抬头沉吟了片刻，随即挥下手势对着后边沉声道。
　　“强行攻营，不得怠慢。”
　　身旁参将闻此命令不觉一惊，连忙上前附在他耳边轻声道。
　　“王爷，您真的不思虑周详之后再作打算么？庞统军前机关遍布，若是就此贸然犯进……怕是死伤众多。况且，之前的拖延之策不是奏效么？王爷您又何苦急于这——”
　　“此时已然管不了这么多了，不管死伤如何，必须即刻突营！”
　　耶律文才态度强硬的又是重复过一道，一旁参将无奈，只得吩咐过士兵临时组了一支敢死先锋，朝着庞统的军营直突而进。
　　自是一番惨烈的拼杀不在话下。到最后，由耶律文才的驻地到庞统的军营，几乎是以尸体铺出了一条血路，才勉强冲破阵法。
　　而直到此刻，宋军营中依旧是无一人出来御敌迎战。
　　耶律文才心中不好的预感越来越盛，他忙催着战马奔至庞统营中，一路上也未见半个宋军身影。而等他到了营中的那一刻，骤然抬头，就只见营前空地上并排摆放着八面大鼓，而每面鼓的正前方皆是倒挂着一只山羊，因这倒提姿势着实令它们难受不已，所以不停的以前蹄蹬踏着鼓面，擂得鼓声隆隆。
　　金蝉脱壳，悬羊击鼓。
　　耶律文才顿时觉得如坠冰窖，巨大的恐慌感铺天盖地的朝他袭来，淹得他险些晕厥过去。他万万没有想到，本是他来此拖延庞统的军势，可现在竟是被庞统反将了一军，将他大军拖至此地，而自己却早已带着兵马不知所踪。
　　“霍图，去，速速遣人知会过韩军师，庞统……怕是要与他不利。”
　　“报——”
　　耶律文才刚刚吩咐过这一道，前线传令已是一路飞奔到了他的面前，双手跟他呈上军报，开口时声音竟是哽咽。
　　“启禀王爷，韩军师……韩军师已于昨日在雄州军营中遭逢庞统大军，双方厮杀惨烈，最终韩军师不敌，全军——覆没。”
　　“什么？你——你确有此事？”
　　耶律文才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匆忙从传令手中接过军报仔细看过，一字一句，都与那传令所言半点不差。
　　糟、糕、至、极。
　　耶律文才断没有想到庞统动作竟会如此之快，心中惊惧交加，继而转为忿然。来不及多想这回的变故将会使他面临太后的如何开罪，此时的他只是恨不得即刻到达庞统身边，将此人碎尸万段。
　　“报——”
　　然而未等他再多做反应，又是一道军报接踵而至，就听那传令朗声与他道。
　　“王爷，朝中消息，太后已于三日前薨于中京，而皇上那里则是传来命令，擢您即刻启程，前往大同府。
　　耶律文才心中又是一凛，随即慢慢的闭上了眼睛。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看来耶律宗真忍耐了这许多年，终是在三日前一举发动攻势，已经完全掌控了朝中局势了。
　　开罪？没有了萧太后这座靠山，他只怕是连此身都难于确保了……
　　耶律文才沉默了有片刻光景，而后有些迟疑的开口道。
　　“你回去告诉皇上，就说——“
　　“王爷。京中信使来时还带来了一物，说若是王爷不肯随同前往大同，就让属下把这样东西交给王爷。“
　　那传令说着，将一件物事恭恭敬敬的朝耶律文才递了过去，耶律文才定睛一看，顿时百味杂陈，最终归于一片绝望。
　　是一只风铃，他送给陈鸢的一只风铃。

　　与此同时，雄州。
　　公孙策只觉得四面八方的寒风都在不停的朝着他涌过来，吹得他从心底都泛起透凉之意来。他手中用力的攥着战卢的缰绳，却不知此刻是应当发力狂奔回到定州，亦或是要顾及庞统的伤势缓步前行。
　　虽然方才来时路上他已用长针暂且的封住了庞统的穴道，但那毕竟也只是一时的权宜之计，若然拖延久了失血过多，那么后果定然不堪设想。而现在，庞统正靠在他的身后紧贴着他，他能清楚的感觉到，自己背上的衣物正一点一滴的，被庞统伤处不断涌出的血液浸得透湿。
　　“庞统……”
　　他又一次唤过庞统的名字，声音震颤。就见那人将原本搭在他腰间的手扶到他手上来，带着他一同牵了牵战卢的缰绳。
　　“我在。”
　　庞统在他耳边轻轻应了一声，许是怕他过于担忧，又在此话之后补上一句。
　　“放心，没伤到要害，还撑得住。”
　　公孙策听着他话语中尽量给自己的透出的轻松之意，心中却越发觉得不安。低头去看庞统的手，在重重血迹的掩映下偶尔现出些原本的肤色，几乎是要接近透明的苍白。而他搭在自己指间的手指，也是再没了一直以来始终温暖的温度，触感有如这冬日里的寒风一般冰凉彻骨。
　　他不由的拧过头想要看到庞统此时的脸色，却被庞统伸手扳过了下巴，逼着他重新目视前方。
　　“公孙大夫向来是眼准手稳医术高明，怎么，今天竟也是怀疑起自己能力来了？放心好了，刀捅在我身上，分寸如何，我自己总归有个决断的。”
　　“更何况——”
　　庞统说着，突然低下头来朝着公孙策的颈项重重咬了一口，听公孙策惊慌失措的倒吸了一口凉气，这才有些恶质的调笑道。
　　“有你在这儿，我可舍不得死……”
　　“庞统你——你这混账！”
　　公孙策又急又怒，如果换做平常说不定会奋起就给庞统一记，但是眼下看他这伤势，却又决计下不了手。万般无奈之下，公孙策只得从庞统腰间摸过马鞭，恨恨的朝着战卢挥了下去。
　　“驾！”
　　战卢长嘶一声猛地向前冲去，庞统也因为它这个动作而向前一倾，于是顺势将额头抵在公孙策肩上，稍稍的闭了下眼睛。未再有其他言语，他只是听着公孙策纷乱急促的呼吸声，心中突然颇有些快意的转过一道。
　　其实这样也好。一直以来，每次都是因为他的恣意妄为搅得自己不得安生。而现如今，也算是一报还一报，总算是让他也尝了一回这撕心裂肺的滋味。想必从今往后再乱来之前，他应该是要好好的想过一道了吧……

　　三口川。
　　呼延丕显一路追击狙杀李复归的军队到了此地，西夏那二十万大军已是折损过半了。不过此地毕竟是靠近辽夏边界，于地形情势种种方面，李复归都要比呼延丕显更为熟悉些。所以他总算是能够暂且的甩开追兵，得以机会稍缓口气。
　　“将军。”
　　眼看着李复归大军渐行渐远已快要消失在视线当中，一旁的副将有些急切的凑到呼延丕显身边道。
　　“如今李复归已是连番溃败，将军为何不乘胜追击，再给他致命一击呢？”
　　呼延丕显也是望过一道李复归的军势，轻轻笑了笑，继而调转马头往回走去。
　　“不用了，李复归的事情，就交由该他的人去处置吧。现在我们的当务之急，是得回去定州。”
　　“定州？”
　　“没错。”
　　呼延丕显点点头，未几，面上又显出一丝无奈之色来，叹了口气。
　　“再不回去，以庞统那胡来的作为，他的命可就该被耗没了。”
　　“国主！国主！启禀国主，呼延丕显的大军，不知缘何已经全部撤回了！”
　　之前由于呼延丕显的绞杀，李复归军中本已是一派颓败之势，而此时传令带来这个消息，无异让他顿时军心振奋。于是也顾不得自己此时丢盔弃甲狼狈不堪的姿态了，李复归扬手便朝后方嘶声道。
　　“传令下去，整军重发！这一回，我们定要一举回到兴庆，让李清那老贼死无葬身之地！”
　　“报——启禀国主，前方突然出现一队身份未明的大军，挡在三口川关隘之地！”
　　话音刚落，前营传令又是带来一道新的消息。李复归心下疑惑，当即催马到了军前，眯起眼仔细的朝前望过去。
　　黑甲的将军立于军前，身旁是黑色的大旗迎着风猎猎飘扬。旗面上书龙飞凤舞的一个大字：范。
　　李复归只觉得眼前登时一暗，还未及出声，已是倒了下去。
　　景佑三年末，范仲淹于三口川围堵西夏李复归大军，一击得手，李复归所部二十万人于此地全军覆没。此后，西夏由丞相李清扶植前太子李秉常正式继位，号显圣，改元天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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