睚眦女

　　“不论是穆合还是穆舍，他们身上都毫无灵气，与常人无异。”绪练质疑道，“他们怎么会是殒生门后裔？”
　　“他们虽然是殒生门血脉，却不是人人都有灵力附体。”穆含神情专注道：“除却穆夺外，我还曾遇到过两个——”
　　“等等！”绪练突然打断了穆含，“穆夺？你怎么知道他身上有殒生气息？你见过他？”
　　“见过，”穆含勾了勾嘴角，眼中却毫无笑意：“就像葫芦窟的仙障挡不住嫮娆一般，无穷镜也挡不住我。”
　　“你却从没有同我们说过！”绪练阴沉着一张脸，怒气已是呼之欲出：“你还想瞒多久？”
　　“你急甚么？我只见过他一面，何况这与你也没有甚么关系。”穆含嫌弃地瞪了瞪绪练，“我本是想要劝千唤回去，甚至已经想好了，她若放不下那凡人，我便对他下死手。可千唤似是早有防备，我几次过去门外都没能见到那穆夺，她在护着他。直到有一次，她因为受伤而灵力大减，我见到了那人。他身上的殒生之气不亚于门内初修灵力的同门，这在人间几乎是不可能的。所以我想更加接近他，却被千唤发现了，她要我给她三日，让她与穆夺有个了结，之后她便会同我回家。可她骗了我。我走回门内的那一刻，她用全部灵力设下了仙障将无穷镜封死，除了那几位，没人能破解。三个月后，仙障突然消失，无穷镜出现了裂缝……总之，我并非刻意隐瞒。”虽然最后捎带上了一句解释，但穆含的脸上却看不到甚么歉意，反而带有一丝“就算我刻意瞒你，你又奈我何”的傲慢。我看向绪练，果然，他听后面色并未有所缓和。
　　而我脑中想着的却是穆含口中的“那几位”。哪几位？这样含糊其辞的代指我曾听到过……啊，葫芦窟！狐身的千唤曾经猜测，是“他们”将拥有弑神之力的玗璃锁入的殒生池内，“他们”不会在洞悉境中显形，“他们”杀不死玗璃……穆含口中的“那几位”，可是当年千唤口中的“他们”？
　　然而这次还是没有人回答我。我放眼看向院中的小白与紫怜，他们二人依旧定立在原地，小白看了看我，随即继续盯着绪练与穆含瞧。隔着几步远的距离，我试图搜寻小白手上的血色，却没能看清，此时便听绪练开口道：
　　“回光剑最后在他手上……难道是因为回光之力与他身上的殒生气息相互冲撞，所以穆家人才会如同凡人一样么？”
　　“也许是。然而这却无法解释穆夺后代中的那两个特例。他们相隔近百年，一个命途顺遂一个命运多舛，性格也相差许多，却也不是没有共同之处——他们都做了皇帝。”穆含道。
　　绪练听后沉吟了一瞬，突然眼中一亮，看向穆含：“不会是……”
　　“是，”穆含点了点头，“你想对了，史册中景国最英明强大的那两位——景文帝和景康帝，最被后世称颂的‘文康之治’。据我所知，你曾与康帝有过交集。”
　　“倒是做了几年御医，缘分却不是同他结下的，而是他的母亲。我不过是在她落难时接济了一段日子罢了，之后被迎回宫中，也是她自己的命数。那时若不是她怀着身孕，回去时又还未临盆，流落在外无法自证清白的后宫女眷是不可能再度归宫复位的。”绪练顿了顿，摇头道，“可惜，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终究还是落得了白绫一条的结局。”
　　“世间这样的事并不少见，倘若有机会问她，以她一死换儿子成为穆氏王朝的一位明君，她怕是会回答你值得呢。”穆含话音未落，二人的神色突然于同时凝滞，随后更是一致转头看向回廊深处。
　　“你接济的人可真是不少。”穆含收回目光，握了拐杖便站起身来，“我也该回去了。”
　　“以后和景叫你吃茶，还是婉拒罢。”看着穆含的背影，绪练默默道。
　　“也不知是你太自信，还是太不信墨夜。”穆含持杖缓行，边走边道。
　　绪练轻哼一声，没有再多说甚么，目送穆含走出月门后，便对着日光开始闭目养神，他似乎在等着甚么人。小白依旧盯着回廊深处看，绪练等的人一定是在那里。
　　果然，隐隐听得了一两下脚步声，便见一女子自阴影中走了出来，竟是秋心。
　　秋心在石桌旁坐下的那一刻，绪练睁开了眼来：“找我有事？”
　　秋心淡淡一笑：“我在公主身边侍奉，恩公此次回来难得有机会单独一叙。”
　　绪练听后却是眉头一皱，出口的还是那句：“找我有事？”
　　秋心的笑容逐渐褪去，换上了一副肃穆神情：“恩公两次救我性命，我无以为报，可是……公主已是适嫁年岁，陛下若为她婚配，我……”
　　“啊，你是有心上人了。”绪练并未使用问句，看来对此很是笃定。
　　秋心登时红了一张脸，低下头去没有做声。绪练眼毒，真被他给说中了。秋心虽然功夫了得，却也不失女儿家端庄秀雅的气质，被她看中的男子必定不是甚么等闲之辈。
　　她与程得比试时的场景突然出现在我的脑中，她不会是……正在此时，便听绪练道：“阿漾如若婚配，你不必陪嫁。”绪练顿了顿又道：“只不过，程家阿德未必是良配。”秋心听后身子一滞，缓缓抬头看向绪练，眼底尽是忧愁。
　　“你这样看我又有甚么用？”绪练略带尴尬地躲开了她的目光，想了想后又与她四目相对，语重心长地继续：“且不论他属心于谁，单论他召启将军和皇亲贵胄的两重身份，与他婚配的女子定是身份贵重之人，娶或不娶，他自己甚至都无法做主，你若要跟他，名分——”
　　“我并不在意名分，即便是留在他府上做个女使都好。”秋心以极低的声音打断了绪练。
　　“好，”绪练点了点头，“那此事你打算如何同阿漾说？”
　　“公主？我……”秋心的眼底逸出一丝窘迫，“我不知道……”
　　“此事由我许你并没有甚么实际用处，真正能够做主的人是阿漾。我知道，你担心的不是她不应你，而是怕她知道你的心思后会跑去告诉阿德。”说着说着，绪练竟自言自语了起来：“嗯？同我说似乎也不是没用，除了她皇兄之外，阿漾倒是最听我的话……”
　　“恩公！”秋心满是希冀地唤了绪练一声。
　　“此事我去同阿漾说，你不必担心。阿德那边……”
　　“将军那边就不劳烦恩公了，我不敢贪心，能远远看着就好。”秋心说这话时笑得格外明媚，可我看着却有些心酸，她这是太清醒，还是太卑微呢？
　　我想得太过专心，抬眼看到穆舍时并未多想，过了一瞬才心中一震，又抬眼盯了他瞧，这是王显，不是穆舍！我连忙环顾四周，紫怜在王显身侧端坐，小白在我身旁吃茶，我们已经离开幻境，回到泫露榭中了。
　　“这次如何？”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是仇不得，我转头看他，他是在问小白。
　　“算是熟练了。”小白垂眼看了看放在桌上的右手，食指上微微可见血迹，却没有之前那样一片殷红令人心惊，我见此便也放下了心来。
　　“九阿公！”紫怜突然开口，语气略带嗔怪：“你进入洞悉境也不挑个好时候，走了这一遭，同我却没有甚么关系。”
　　“没有么？玗璃、墨夜、秋心，少了他们哪一个，当年的结局都会是另一个模样，你也不会是现在的你。”仇老头瞪大了眼睛，指了王显继续道：“何况这是他脑袋里的记忆，要怪也要怪他！你这小女儿家，只顾自己的那点儿来龙去脉，他背负的岂止是你们之间的情谊！”
　　“哦……”紫怜被仇老头训得一阵发愣，回神后低了头讪讪道：“是我心急了。”一旁的王显反倒是一副祥和模样，一边自顾自地喝茶，一边腾出另一只手拍了拍紫怜的。
　　而仇不得似乎是觉着自己的话说重了，尴尬地咳了声，随后便对着我与小白端起茶杯，转而言他：“喝茶！”
　　我看着茶杯却犹豫了：“这不会是那个甚么……固魂汤罢？”
　　“嘿！”仇不得险些被呛了，重重放下茶杯瞪着我，气急败坏道：“不爱喝别喝！”
　　“固魂汤？”王显问仇不得道。
　　“你为甚么要给和景喝固魂汤？”紫怜也同时发问。
　　我一听便也随着凑起了热闹：“对对对，方才幻境里你叫玗璃不要喝和景的茶水，他之后又对你说甚么自信、不信墨夜的。都是经你手开出的药茶，我心中起了疑问也不算对你有甚么大不敬罢？方才还凶巴巴的……哼！”
　　仇老头张口结舌地指了指我，转向紫怜王显时却又欲言又止，终是闭上双眼重重一叹，气息平顺后才开口答道：“固魂汤固魂汤，自然是固魂用的。千唤的魂魄虽然如若游丝，与和景的魂魄却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长期服用固魂汤，不仅能延长和景的寿命，也可以滋养千唤的精魂。玗璃却与她不同，他依靠墨夜的无双之力强行附在了穆含身上，他若喝多了固魂汤，离开穆含身体的时候定会受到严重的反噬。而他也确实……”仇老头摇了摇头，并没有继续说下去，可我知道他想说的是甚么——玗璃落下残疾的那条腿。
　　一时间无人言语，天色将暗，周遭只有风吹纱帷的阵阵扑簌声与三两零落蝉鸣，水边湿气氤氲很是凉爽，我心底竟生出了几分惬意来。
　　“那几位，”小白突然出声，王显与紫怜都是茫然模样，而我却立即明白了他在说甚么，“穆含口中可以破解无穷镜屏障的‘那几位’，是甚么人？”
　　趁着仇老头发愣的工夫，我紧跟着补了一句：“将玗璃锁到葫芦窟里的也是这个‘那几位’，对不对？”
　　小白转头看我，我对他挑眉一笑，他也向我弯了弯嘴角，我心中不免暗喜：珠联璧合啊珠联璧合！
　　“六灵使，”仇老头面色变了几变，终究还是开了口，“六位最远古的先民。他们只是飘渺神识，没有身体形态，却又能化作任何东西。若用人间的话来形容：他们是门内的神。”
　　“他们既然干预了玗璃的人生，无穷镜碎裂更应是大事，再加上你们这些一去不复返的，他们怎么不出手阻止呢？”我问。
　　“他们更像传说中的神，何时出手何时旁观，我哪里知道！”仇不得没好气道。
　　我还未想好如何接话，却见仇老头突然站起了身来，对紫怜留了句“明日让你看个够”后，转过身去闷头便走。
　　“九阿公！明日甚么时候？”紫怜对着他的背影问道。
　　“不变！”

　　用了晚膳回到顾家别院时，已是暮色低垂，与小白在院中坐了坐，本是无声相依的好时光，却被一阵暴雨给搅了，便各自回了房去。
　　暴雨来的快去也快，我开着窗子贪恋雨后的清爽，却被丝丝凉风吹走了睡意，索性套上鞋袜出了门。
　　一路顺着游廊漫无目的地走走停停，途中远远看见值夜的家丁在提着灯笼巡视，也不知为何，我童心忽起，躲猫猫似的穿了个院子躲向了另一边的廊子里。直到那昏黄光亮彻底瞧不见的时候我才止步，环顾四周却不知走自己到了哪里。
　　“几百年了，你总是袖手旁观，这次怎么这样积极？”墨夜的声音突然自廊壁外传来。
　　我借着月光透过八角窗的格栅向外看去，隔了层层花枝树影，假山旁的石凳上依稀可见两个白衣身影。另一人也是白衣，莫四哥？或者是小白？
　　忽闻一声轻哼，竟是仇老头！这倒是新鲜事！我不禁在窗外站定，想要听听他们二人在说些甚么。
　　“袖手旁观？”仇不得又哼了一声，继续道：“我只是不想被你们的喜恶执念束缚罢了，许多事即便我不曾在场，却还是要带你们重温一遍……哈，你说得对，我就是袖手旁观了！在洞悉境里除了袖手旁观，你做别的给我看看！”
　　我听后有些忍俊不禁，这两个人凑在一起总要吵上一吵。
　　“你知道我甚么意思。”墨夜冷冷道。
　　仇不得也突然换做严肃的语调：
　　“对昫映也好，程得也罢，你都觉得我不管不顾毫不在意。可是墨夜，我们早就达成了一致，门外世事绝不插手，不是么？可你们都没有做到。
　　“在门内，若论情分，除却师父与纴缇，便只有千唤和阿妍与我最近了。阿妍是我最爱的人，千唤是我唯一的朋友，即便是玗璃……千唤的洒脱，千唤的执拗，都已融入了他的血液中，最后，甚至是融入了他的血脉——我对他多是爱屋及乌之心。
　　“而后阿妍死了，我们为了追寻千唤来到了这里。你守着程得，玗璃守着和景，那么被剩下的那个，由我守护，有甚么不可以么？何况，这似乎是你惹下的麻烦。”
　　“若是阿妍还活着，在人间活着，你还会这样想么？”墨夜的声音轻缓了许多，想来她是知道这话的分量的，可即便伤人，她还是说出了口。
　　仇不得没有立刻回应，我瞧不见他的面容，只能翘首等着，过了一小会儿，便听他缓缓道：“程得就是一个没有丝毫灵力的凡人，他早就不是昫映了。”
　　是我忘了，他们二人向来不分伯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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