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婚知何处

　　爸妈们打着精神准备好过节的饭菜，开吃前我许个愿望。那些愿望简单真挚：咱们一家人都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向尧早点回来。我闭着眼睛也能感受到他们的目光，我把向尧放到了最后，是因为我已经坦然接受了他的失踪，他回来，成了一个放在心底的最微弱的光亮。活着的人，围在我身边的人才是重中之重。
　　我提议说过几天我去孕检，趁过节医院人少大家都一块去做个体检吧。你们担心我，我也一样担心你们的身体。我说着低下了头，孝顺老人孕育幼子我责无旁贷。
　　我爸说好，我妈和向爸也忙不迭声地赞同了。
　　没有车出行不便，我爸提议把他的车托运过来。向爸摆手，别人家的儿媳怀孕都是奖励多少钱多少房的，向家比不上人家，但奖励一辆车还是没有问题的。车下雪前就提了过来，一直没怎么出去过。现在外面挺冷的，正好用得上。我对车没研究，试车的时候，以我的身体，选择的是宽敞舒适行驶平稳的类型。
　　向爸路线熟悉，他边开车边介绍着这里的变化。我的心思飞到了别处，向尧说给我买车，说教我开车。平常的一天，平平淡淡的一句话，我还记得他握着方向盘漫不经心说这句话的样子，往事划破时空，踏足而来，踩到了我胸口，我哆嗦了一下。
　　我妈吓了一跳：“怎么了？怎么发抖？”
　　“是不是冷啊？”
　　“我把空调调高些。”
　　“没事，宝宝动了一下。”
　　医院人少，他们也都要做检查，我的孕检流程我都熟悉，也都没让他们陪。我妈不放心，还扶着我躺好做上了胎心监护。
　　宝宝陪我经历了这么多，每次孕检都是棒棒哒，他的心跳忽通忽通的，胎动也有力，肚皮都跟着起伏。我每次拍着肚皮跟他说，宝宝，翻两下意思意思就可以了，你爸爸不在，你要照顾好妈妈。可能是赶巧了吧，一会儿他就安静下来。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一直在动。
　　医生看着检查单问，你身体哪里不舒服？我说我饿了。早上他们要做检查都没有吃饭，我怕晕车就随便吃了几口。医生说让我吃点东西再做一次。
　　我的东西都在包里，包照例都是我妈帮我拎着的，我出门找她，远远看到一个人风风火火过来，排队的人纷纷让道，我也让。我想，不仅是因为怕被撞住吧，还因为此人的穿着打扮。真正的羊皮大衣，中间扎根腰带，头发胡子连一块了，脚上的大头鞋咚哒咚哒响。我想起哈萨克族节日上训鹰的老者了，其实更像犀利哥。
　　他突然在我面前停下了，还往我脸上凑，又倒退一步看我肚子。我警戒地贴着墙防备着。
　　他盯着我，眼眶里涌出泪水，颤抖着双手捧住了我的脸，我仔细看，仔细看，我认出了他是谁，脑子里一片空白，说不了一句话，啊啊叫着，疯狂拍打他的头，他的脸。他不闪不躲，任我捶打。我猛然意识到什么，摸摸他的头他的脖子，抓着他的手晃晃，又推着他往后走两步，他没有缺胳膊少腿，他回来了！向尧全须全尾地回来了！我的泪太多太快，他的面目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我想抱住他，中间隔着我和他的宝宝。他抓住了我的胳膊慢慢跪了下去，他在哭，嘴张着却没有声音，眼泪，鼻涕挂在了胡子上。
　　一声在胸腔里压抑的呜咽，像猛兽受伤时的哀嚎响彻在走廊，向尧跪在我的脚边，双手抖动着似捧非捧着我的肚子，用他隐藏在胡子里的嘴去触碰我腹部的衣服。一句一句地说着对不起。
　　胎动不停，我扶着墙往下坠。向尧眼疾手快拖住了我，嘶声喊着医生医生。我爸妈随后赶来，医生说我情绪过于波动，被爸妈推着去观察室吸氧，而向尧也被部队来人接走了。
　　我躺着用医生教的方法吐纳，我妈在我旁边擦着泪摆弄着手机，刚才她接到向尧的电话，听到向尧说话，她手一滑，手机掉地上屏花了。
　　爸爸们围坐在床边说着笑着。我到现在还在恍恍惚惚的如在梦中，都说梦里是没有声音的，可我又能听到父母的开怀大笑，这不是梦，向尧真的回来了。
　　我刚抓住他不让他走的，他给我保证过三个小时后一定会出现在我面前。我盯着墙上的钟表，秒针转动一圈，竟是如此漫长。
　　吸过氧，出去吃了饭，回来接着做胎心监护。我对着天花板想着向尧走到了哪里，他的脸突然出现在上方，他洗了澡，剪了发，刮了胡子。他的面目在我泪光里闪耀，他擦着我的泪，像我这么认真地看着他一样地看着我。他目光移到我的腹部，看了一会儿，手轻拍我的肚子，说：“小朋友，你好！我是你爸爸。”
　　我嗤嗤笑，我伸手去碰触他的脸，鼻子是凉的，脸颊是热的，耳朵上方的头上有一道长疤，头皮没了，那里没有长头发，倒像刻意剪的。衣服换了，不是军装，是病号服！
　　他没有完好无损，身上大大小小深深浅浅有十几道疤，最严重的一处在胸口。对着光看那些X光片，根据医生的讲解，我也能看出断裂的肱骨愈合后的骨线，还有胸骨上嵌着的花生米形的金属。医生调侃说：“这个医生接骨术完美，别的手术倒也平常。”向尧说：“一个猎人能有这一手已经很不错了。”
　　向尧撵我回家休息，我扯着他的衣袖眼泪汪汪，他就没办法了。在单间病房里给我另辟一张床，只是苦了爸爸妈妈，每天给我们送饭。
　　“我清醒过来两次，一次眼前都是红雾，你的面目在红雾里，耳边有丝竹声，我好像还看到你盖着红盖头，珠钗在里面摇晃。一次是眼前都是白色的，还有咩咩的叫声，我想我要死了，我得记住你的样子，这一辈子是对不住你了，下一辈子寻到你，我对你寸步不离地守着你。我要让你穿上婚纱，白色的婚纱。”
　　“穿过的，我们照过相的。照片在床头放着呢。”
　　“那不算。以前想着来日方长，那一瞬间却想着一切都来不及了。如今，从今天开始，我一样一样地补回来。”
　　向尧摸着我的头：“遇到你之前，我已身许国家，如今劫后余生，余生只属于你。”
　　他掏出我曾经送给他的那个香囊。里面居然缝着一块翡翠，不过也碎了，穿过厚厚的冬装，防弹衣还是被打碎了。
　　“救我的人剪开我的衣服发现了这个。文字辨认不清了，图案还在。老猎人说这是他们的东西。”
　　上面明显有缝补过的痕迹，那些文字的线条也被扭曲了。
　　“他怎么遇到你的？”
　　“我掉进了都是羊的山洞里。”
　　我笑：“那叫冬窝子。白色的是羊了。”
　　“嗯嗯。”他看向了我的胸部，欲言又止。我知道我身体的变化，但他是什么意思？这里是病房，护士进进出出的。
　　我明白了什么：“你喝了羊奶？还是直接喝的？”
　　他扭头看向了窗外，淡淡嗯了一声。
　　我捧着他的手放脸上：“我以后不吃羊肉了。你能回到我身边，我感念所有神明，所有生灵，上天待我不薄，我无以回报。”
　　“念着的不要有雪。我差点被雪埋了，又因为雪，我才这么晚出现在你面前。”
　　“现在你在我身边，别的都不重要了。”
　　我幸福得的确小心翼翼，每晚睡前都要握着向尧的手，病床躺两个人正好，不动可以，翻身困难。向尧晚上把两张床靠一起，他坚持睡陪护床，我睡他床上。我现在翻身有些困难，坐起来不借助点什么是坐不起来了。
　　起夜的时候，我一动他就醒了，扶着我坐起来，给我穿好鞋，陪我去卫生间。我妈送来的吃的，他也是先让我吃。好像住院的是我似的。宝宝动的时候，向尧掌心贴着我的肚子和我们的孩子手足相抵。
　　虽如此，我还是觉得我有了问题。他去卫生间我就守在门口，睡觉的时候也得拽着他的手，真的做到寸步不离，如影随形。除了他做手术的时候，我几个小时都守在了门口，别的时候，我目之所及，耳之所听都要有他。
　　在一次换药的时候，医生护士涌进来的太多，我被挤到了外围，门口的护士看了看我的肚子说让我在外面等一会儿并关上了门。
　　我的眼前突然忽明忽暗，四周人来人往，我却听不到声音，胸口闷疼，心跳加速，却出不来气，我扶着墙慢慢蹲下去，仰着头拼命呼吸。
　　一番检查下来，我并没有实质性的脏器病变，医生建议去看心理医生。我坚决抗议。没有一个人会认同自己心理有病，不管有没有病。我也一样。
　　向尧陪着笑：“乖了，咱们只是去看一看，咨询一下，坚强一点，我陪你去。”
　　我瞬间愤怒到呼吸不畅：“你还要我怎样坚强？我还不够坚强吗？”我推开他，又追着打他，被父母拉开后，我抓起手边的东西扔他。他被推离我的视线后，我又止不住心慌气短，崩溃哭泣着要他回来。
　　我只在见不到向尧的时候才会这样，其他时间都好好的，我不去瞧医生谁也勉强不了我。我也自知情绪不对，看着向尧恍恍惚惚的如在梦中，需要弄痛自己才回神，有时又莫名流泪，半夜醒来，摸不到他，看不到他就会大叫。
　　没几天，他也有些过度敏感了。他要做什么，先看着的脸色告知一声，再扯过我跟他一起。我能感觉他长时间地观察我，但又不说一句话。
　　我虽然失常，但自省能力还在。除去他的失踪的日子带给我的阴影外，我有点借题发挥了。
　　借着外面的灯光，我看得出来他在假睡。
　　“向尧？”
　　他瞬间睁开了眼：“怎么了？要起来吗？”
　　“你伤好后，有什么打算？”
　　他慢慢躺好，叹口气：“看情况，如果能留下，还继续留下。”
　　床像个黑色的圆圆的深渊，我在往下沉，我像魇
　　住了一般，痛苦万分，又动不得，呼不出声。
　　婚姻里最愚蠢自私的事是让对方为自己改变。我不能做这样的事情，那就改变自己吧。
　　“你出院后，让爸爸妈妈都回去吧。”
　　“嗯，他们也是这样说的。你跟着爸妈一起回去，如何？。”
　　“我想去上班。”
　　他坐起来，抚着我的肚子：“身体允许吗？月份大了。”
　　“我的工作没结束呢。”
　　在昏暗里我也能感知他，他在咬牙隐忍，皱着眉头看着我思索，不过，他什么也没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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