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历

作者:常文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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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离


      从初秋来京,至今将入腊月,终于要回河州了。

      沈盼带着小六子、以及沈练带来的几个下人,忙里忙外地收拾着行礼,而吉祥这丫头,则是被魏长安带着,跟沈去疾一起来了楚家。

      楚家依旧只有主母卫氏在家,见到卫氏后,沈去疾抛开以前那些虚虚实实的客客气气,直接给卫氏说不会纳妾。

      原本脸上挂着笑容的卫氏,如同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冷水,表情和话语顿时一起僵住。

      楚小二爷从小在楚家横行霸道惯了,见卫氏还在震惊中没回过神,她就借口去别院探望大伯楚伯鼎,带着魏长安匆匆离开。

      楚府别院——

      沈去疾见到了大伯父和大伯娘胡氏,还有以泪洗面的堂妹楚怡人——沈去疾这才知道,原来,三婶卫氏在逼着怡人出嫁。

      听了卫氏给堂妹找的婆家后,沈去疾眉心紧蹙——自己明日就要离开了,还要再揽这么一出事情吗?毕竟,自己不好彻底得罪三婶卫氏……

      正当沈去疾犹豫的时候,楚怡人突然蹲下身去,熟门熟路地从沈去疾的靴子口抽出一把匕首。

      “二妹!”

      随着沈去疾的一声制止,一把乌黑青丝,扬扬洒洒飘落到地上。

      反应过来后,沈去疾一把夺回自己用来护身的匕首,一时气的不知道该说什么。

      另一边,楚伯鼎一心照顾着疯疯傻傻的夫人,根本对楚怡人不闻不问,魏长安暗自猜测,恐怕怡人也是同她哥哥一样的,不姓楚……

      “小二子,”倏地,须发尽白的楚伯鼎幽幽开口,无波无澜:“不若,你就带二丫头走吧,贺年已故,你如今就是她的长兄,长兄如父,她是生是死,全凭你的安排,也好过就在这里任人摆布的强。”

      沈去疾还没开口,楚怡人突然大笑出声,披头散发,嗓音锐利,搞得沈去疾下意识地将魏长安和跟进来的吉祥护在了身后。

      楚怡人信步在屋里转起圈子:“爹娘不要我了啊,哈哈,哥哥走了,爹娘也不要我了呢,三婶还要把我嫁给一个得了麻风病的人,二哥也不想要我,不然我就随佛祖走吧,佛祖是慈悲的呀,他不会逼我,不会欺负我,佛祖,如来佛祖……”

      沈去疾微微侧头,和魏长安交流了一下眼神,而后,沈去疾走过去拦住不停踱圈子的堂妹,两手扳着她的肩膀,逼她抬起头来看着自己:“怡人,要出家是吧?那可要找个好佛祖才行,二哥的河州有个万安寺,不若二哥带你去万安寺,如何?”

      “万安寺?”楚怡人在听了沈去疾的话后,两只空洞无神的大眼睛,终于有了焦点:“好呀,万安寺……可是万安寺不是尼姑庵呀。”

      沈去疾温和地朝堂妹笑了笑:“这个你不用担心,万安寺里有女人修行的地方。”

      就这样,三言两语,沈去疾又多了个小包袱。

      回到沈宅已是下午,沈盼说老家主出门去了,家里只有芙蕖姑姑在带孩子。

      看着芙蕖姑姑抱着孩子的模样,沈去疾眉心一蹙,心里忽然生出一种不好的感觉。

      “桃花,你跟我出去一趟。”不由分说,沈去疾抓着魏长安的手,折身就又冲出沈宅,并将刚准备进门的车夫德顺也拽出了门。

      能让沈去疾这般慌神的时候不多,魏长安心里也不禁跟着紧张起来。

      远在城东的,坐落在【一局赌坊】后面的无问园里,沈练恭敬地给永嘉郡主行叩拜大礼。

      永嘉郡主心里生着气,自然不会给沈练什么好脸色,沈练毕竟是沈练,对于永嘉郡主的诘难,她皆恭顺地领受了。

      该出的气也出了,该说的难听话也说了,永嘉郡主却还是没忍住,沉下声音问:“沈家主,若不是我娘亲突然病情反复,若不是你明日就要离开京城,你是不是……根本不会来?”

      沈练垂首立在那里,恭敬地说:“郡主您是君,草民是民,自古以来,君要民死,民不得不死,君要民来,民,亦不敢不来。”

      站在这间曾经属于自己的房间里,给一个小辈的高位之人说这样的话,沈练也不知道,她是想说给永嘉听,还是想说给自己听,亦或,是想说给里间的那个人听……

      见老嬷嬷领着太医鱼贯而出,永嘉郡主挥退一屋子的下人,走近沈练,眼眶通红,一字一句到:“沈老家主,我被我娘亲养在身边二十余年,自当多少知道些她对你的心意,可这情义到底有多深,怕是只有你自己知道,当年我娘亲产下孩子后便不能再直立行走,二十三年了,沈老家主,如今我母亲的身子越来越弱,不定什么时候就……沈老家主,还望您看在锦年哥哥和余年姐姐的份上,不要让我母亲含恨。”

      说完,永嘉也离开了这间屋子。沈练站在原地,脑子里一时不能转动——什么叫“产下孩子后便不能直立行走”?什么叫“不定什么时候就……”?

      什么,又叫“不要让我母亲含恨”?

      不知这样木然地站了多久,里间隐隐传来些许声音,而后,挂在门框上用来传唤下人的小铃铛,也无力地晃了晃,并未发出声响。

      沈练麻木的胸腔里,突然像是被一把钝刀搅了一样,痛到她不能呼吸。

      里间,怀璧长公主正欲再次拉铃铛时,她模模糊糊地,看见镂空雕刻着百花图案的屏风前,绕进来一个似曾相识的人影。

      “是谁?”怀璧长公主缓缓撒开拉着铃铛绳子的手,无力地说:“倒杯水过来吧,我有些……有些渴了。”

      年轻时流过太多眼泪,怀璧长公主近些年眼睛坏了些,看什么都有些模糊,她眯眼看着那个倒了水,并缓步朝自己走过来的人,倏地,心脏被什么东西猛然撞了一下……

      “是你么,沈练?”怀璧长公主颤抖着声音,却没有得到回答。

      终于,这人来到了床前,伸手递来一杯水:“水,怎么喝?”

      这道声音,沉稳无波,带着几分喑哑,穿过二十多年的岁月,与记忆深处的音色重合——怀璧长公主果断地抬手拉下了床前的半张床帷,将自己的视线生生截断。

      沈练,她来了,真的是她来了!放下床帷的动作太过吃力,怀璧长公主躺在那里,大口地喘着气,眼睛干涩无比。

      “……你,你来此,做甚?”良久后,怀璧长公主的声音,低得几不可闻地从这半个素纱床帷里传出来,沈练的视线,已被泪水模糊。

      她眨眨眼,一滴泪无意中掉进了她执在身前的水杯中,无声无息。

      听不到回答声,怀璧长公主深深地舒一口气,自言自语到:“原来,还是梦啊。”

      怀璧长公主吃力地侧起身来,放在床沿处的这只手,还攥着被她放下的床帷,透过素纱,她贪恋地看着那个模糊的身影,断断续续到:“你许久……没,没来,我梦里了……这次,不要再急着走了,听我……听我说会儿话,好、好不好?”

      隔着素纱,怀璧长公主看见,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朦胧身影,在床头凳上坐了下来。

      怀璧长公主无声一笑:“看来,你也知道,我……我时日无多了……”

      “……璃儿,”沈练盯着床沿处露在外面的苍白的手,喃喃出声。

      歇了几口气的怀璧长公主刚想再开口说话,自己那只攥着床帷的、总是毫无温度的手,被一方干燥的温暖,小心翼翼地包裹了起来。

      “那日,永嘉说,你曾来过,”怀璧长公主伸出另一只手,贪恋却又小心翼翼地向那方温暖伸了过去:“可是,我,我在想,你怎么会来呢,你在梦中,都不肯见我……见我一面的……”

      可能说的话太多,怀璧长公主累到一时无力说话,只好加重手上的力道,想紧紧抓着对方,怕她再走。

      对于沈练来说,覆握住自己手的这只手,从头到尾都是一样的轻飘飘,感觉就像是一张纸落在手背上,毫无重量。

      抿抿干涩的嘴唇,沈练终于说:“锦年和余年都非常聪慧,但是余年从小便懂得深藏,锦年不一样,她儿时更张狂一些,但是,她肩膀上扛的,也更多一些……”

      是的,分别二十三年后的重逢,沈练说不出心中思念的一分一厘,只好絮絮叨叨地从孩子们说起。

      “说起长相,锦年的五官都像你,尤其是那双眼睛,不过她没有你那样的温婉,她要更加凌厉深沉一些,至于余年,她的长相虽然随了我,但她的性格像你,叽叽喳喳,爱说爱笑……”

      说着说着,沈练也低头笑了起来:“璃儿,她二人,竟真的与你当初说的一模一样——大的安静,小的活泼……”

      说着,覆在沈练手上的手,缓缓收了回去,怀璧长公主的声音,也终于再度响起:“不是梦啊……”

      怀璧长公主的声音太过虚弱,屋子里太过静谧,以至于沈去疾在门外同永嘉郡主说话的声音,也都清晰地传了进来。

      “锦年来了,你可要见见她?”沈练轻声细语地问。

      这回,换作床帷后的人不出声了。

      沈练默了默,不得不抬手抹眼睛,泪水蓄满眼眶,酸胀苦涩:“我已写信让明/慧赴京来了,你再坚持坚持……我,我明日便要启程,此一别,山高路远,万望珍重。”

      “……好,”怀璧长公主低语回答:“有生之年,还能再尝生离滋味,多谢沈家主……”

      怀璧长公主知道,自己能坚持到现在已实属不易,将死别作生离,到底还是会让人忘的彻底,不至于把一个亡故之人深深埋在心间。

      “那……沈家主,你就退下吧……本宫,乏了……”

      沈练起身,拱手施礼:“殿下好生歇息着,草民告退。”

      沈练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屋子里出来的,她感觉自己被罩进了一个无形的大罩子里,密不透风,毫无知觉,也呼吸不上来,脑中一片空白。

      直到走出门外,看见候在门外的乌泱泱众人后,沈练才木木地说:“去疾,你和长安在这里守着吧,长公主殿下,让我退下了……”

      也不管儿子是否听见了自己的话,沈练的脚步毫不停留,只剩下机械地朝前走着。

      永嘉郡主在沈练出来后就已经冲进了屋子,当沈练刚走出一射之地的时候,永嘉郡主一声划破天际的痛哭,拉回了沈练断断续续的神思。

      沈练抬头,今日里风雪交加,原来不知何时,天已经完全黑了。

      ……

      大晁国怀璧长公主因病薨逝,享年四十有三,皇帝陛下亲赐薄卤仪典,追封荫子,辍朝五日,以示哀思。

      皇家葬礼,规章严苛,沈去疾一介草民,就算打扮成荆陵侯府或者忠武将军府的仆从,却也近不得怀璧长公主的灵堂,幸而得长公主身边的嬷嬷相助,让沈去疾每日夜里为生母守灵。

      故而,沈家回河州的行程,随之推后了六天。

      然而,回河州的路上,沈练和沈去疾竟然同时病倒了——沈练是旧疾头疼复发,沈去疾是吃了无愁河上的寒风,将自己凉了个透。

      勉强回到沈家后,沈去疾在新逸轩里躺病,足足躺到年末。

      魏长安知道沈去疾这是心病,若不是余年突然从晋国回来,怕是沈去疾还不会从床上起来。

      借着养病的由头,沈去疾将家里上上下下的事情都扔给了二弟沈去病打理,自己则理直气壮地过了个清净年。

      今年过年,沈家更加热闹了几分。

      沈锦添和侄子炎郎追打着满地跑,去病媳妇王氏,给年过七旬的沈老太爷寻了一个老来的伴儿,楚怡人来到河州,将养了一段时日后并没有出家,倒是同沈家老三沈介成了俩欢喜冤家。

      家里人多了之后,去病媳妇王氏就将年夜饭安排在了沈家前厅,一家人都在一起,饭,越吃越热闹。

      饭间,看着王氏有条不紊地安排着一切,沈去疾颇为欣慰——怪道是叔胜叔当初执意要去病娶了王小怜,原来是这么个心思啊……

      就在沈去疾这不经意的走神间,沈余年瞅准机会,捏着酒盏就同大嫂和二弟妹王小怜、以及堂妹楚怡人,肆无忌惮地吃起酒来。

      待到沈去疾发现时,已然来不及阻止了。

      最后,沈余年吃得有些醉的,但还算清醒,她看着视线里颇有些重影的沈去疾,问到:“你要把,把我嫂子带回新逸轩吗?”

      魏长安酒量小,饭都没吃几口,人就趴桌子上睡了。

      沈去疾:“多新鲜呐,不然放这儿你照顾?”

      沈余年摆手,哼笑一声:“得了,你才舍不得呢,赶紧滚吧,别在老娘跟前儿显了,眼疼。”

      沈去疾语气不善地“嗯”了一声,转而给对面坐着的沈介说:“介儿,灌翻沈余年,哥送你十八年的女儿红!两坛。”

      闻言,沈介立马放下酒盏,伸手把酒壶捧到手里,眼睛放光地看着大姐沈余年,跟个管主人讨骨头吃的小奶狗一样,眼巴巴的:“大姐大姐,女儿红!”

      沈余年一巴掌拍在自己脑门上,觉得有点糟心。

      沈去病一个没忍住哈哈大笑起来,芙蕖姑姑也跟着弯起嘴角,沈西壬笑的把筷子夹的菜都掉到了桌子上,当沈练的眼睛里也浮起难得的笑意时,沈去疾已经背着魏长安离开了前厅。

      回去的路上,魏长安侧着头枕在沈去疾的肩膀上,出了门,寒风凛冽,沈去疾动动肩膀,提醒到:“桃花,别睡,小心着凉,咱们回去睡,嗯?”

      醉醺醺的魏长安装死给她看。

      沈去疾将自己的大氅,让吉祥如意给魏长安盖上了身上,然后背着魏长安,一路步履沉稳地朝新逸轩走去。

      问人间何为离别?
      不过是未再回长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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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0章 生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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