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和景明

　　第二十七章

　　当日唐翊再没见着安苏郡王，及至第二日皇帝亲至北山行宫，一半日众人都随着皇帝祭天。唐翊品级不高，排班的时候跟郡王隔开了不知多远，也就不得空再说话。午后郡王与众皇子、近臣随侍在皇上左右，一时更不得闲。算算距离演武第一场还有一个半时辰，其余臣子也都散去自便，裴峦便邀了唐翊去他那里喝茶休憩。
　　裴峦长了唐翊不少，两人相识却久，经年不见自有许多话可说。裴峦虽是将门出身，到底也是裴家人，烹得一手好茶，哪怕只凭这一点也对唐翊脾胃。
　　唐翊接过裴峦递过来的茶先闻了闻，便禁不住感叹一声，“这水好，难不成还是你从隽州带了来的？“
　　“这是什么糊涂话？千里迢迢带坛子水来，这事只有景隆那个痴人做得出来。”裴峦笑道，“其实是这北山之中有一处好泉，寻常人并不知道，昔年我奉命在此处练兵十个月，闲来在山间狩猎，无意之中发现的好水。”
　　“这实在难得。”唐翊道，“都中旁的都好，就是最缺好水。你瞧京城左近，水网也不算稀疏，可是水多苦涩不堪饮用。也只有金水河一条略好些，自城北引流进来，也是尽供着皇家用。”
　　“说起这个倒是奇怪，安苏郡王府可不在北边。”裴峦随口说道，“想着就算为了好水，也不该舍了北边，哪个王孙贵胄府邸不在那头呢？”
　　唐翊一笑，“你也不看看北边哪还有地方？祖皇帝的血脉，开枝散叶到今天，实在是枝繁叶茂。不过郡王开府的时候，公主担心她兄弟喝不到好水，特意请旨，给安苏郡王府修了道暗渠，特意引水过去。”
　　裴峦哈哈大笑，“素来听闻这公主绝非等闲，倘或当初生下来时是个皇子，可是不得了。”
　　“生下来是个公主，才能养成这样的脾性。倘或生下来是个皇子，那就不好说了。”唐翊笑道，“不过这些宫闱闲话，说起来也没意思。几原此来面有忧色，不想是全为了我家郡王娶媳妇儿的事吧。”
　　“确实不全是为了郡王的事。不过老祖宗如今确实上了年纪，就是琐碎。左不过是翎珑嫁人的事嘛，其实我们早就把你赔进去了，反正都便宜了郡王了，难道还差再赔一个女儿吗？既然人家想要，这女儿左右是得给的，至于郡王是什么人那还有什么可相不相的？五姓进京，也不过就是摆摆姿态罢了。”
　　唐翊差点被茶水呛着，“几原你都在胡说些什么啊？”
　　裴峦一笑，“五姓现在还没有一个肯从科举出仕的，这是因为谁也不想先坏了规矩，自降身份。你是唐家子弟，唐家根基不深，当日你家老爷子想要你从科举出仕，那自然是好事，跟五族也没什么干系。可毕竟人人都知道，你长在兰陵，是裴家老祖宗最看重的小子，一年里头总有半年你是随在祖宗身边时时得他老人家亲自教导的。从你小时候起，别人学诗词清谈，甚至鼓吹弹唱，你学的是治国经略，这里头的深意，五家都看得清楚。倘或不是那时候令祖父猝然仙逝，你守孝三年，误了大比之期，你早该是东宫侍读了。你大约不知道，薛家老相爷，原就是这么安排的。还有什么比天子少年之时的朋友，日后分量更重的呢？可惜，等三年之后你再来京时，薛老相爷已没有当日的耳目和精神了，或者说是我们五族的权势更退了一步。这一局，也不知怎么就被人看破了，居然反客为主，你就这么成了那只老虎的双翼了。”
　　唐翊沉默不语，裴峦又笑了起来，倒也没有自嘲的意思，似乎还觉得这棋局十分有趣。“如今他们竟又想将这层纽带绑得更紧一些，想要一个人人都瞧得见的盟约，要我们嫁个女儿去做王妃。我猜你一定也多少料到这些了，所以此番才回来劝说五家结亲。这里面的道理，其实族人也很清楚，若是我们家里不出权臣，不出皇后，我们何必帮刘衍。可是权臣、后位、望族，这些又只有未来的皇帝才能给，我们也唯有助郡王再登一步。”
　　“可是五姓一向极力避免成为后族。”唐翊道，“我一直有些担心。”
　　“后族看似荣耀，其实最易招灭族之祸，遍读史书，历来后族能得保全的少。不过，此一时彼一时。”裴峦道，“若不是已经把你搭进去了，裴家绝不肯嫁女儿给皇族。”
　　唐翊沉吟片刻，才勉强道，“既然如此，景隆为何特意把你请进京来？”
　　裴峦露出一丝苦笑，他新近刚留起胡须，此刻面露烦恼，抬手揉了揉自己下巴上短短的胡子。唐翊其实大约猜到他们的意思，谁知裴峦出口的话还是让他愣了一下。“可能你还不知道，我们颍州裴氏，兵员已经不足了。”
　　唐翊之前心中转着的还是京中诸事，原想的是裴峦要说的必定与太子革新有关，裴峦一下子将问题指在一州一地之事上，他缓了一下才能跟上。“颍州兵主力是屯田军，既是兵又是民，如何能有兵员不足之说？” “既是兵又是民，这话在屯田之初尚可这样说，如今第一代屯田军还活着的多半也已年过五十，第二代……”裴峦望着唐翊，“已经跟寻常农夫没有什么区别了，可以说已经是民不是兵了。我只说一件事与你，你便能知道如今的情势到了什么地步。单是今年，我兄长依制征兵，就有十几个好手好脚的小伙子宁可自杀也不肯参军。当时南蛮已有异动，不得已奏请上官，将牢里的囚犯都充了军。又从兰陵招募勇士，甚至乡间无赖，沿海浪人，勉勉强强拼凑出守城军。如此作战，全赖将领调度制约，如今南国能领兵的一年比一年少，如此下去，南境不出十年必有大败。”
　　唐翊不知不觉捏紧了手中的茶盏，“我朝之民，素无尚武之心，虽是无可奈何，但此事说到底终究是兵制的弊端。”
　　他心里清楚，青沧大江以南说到底原本就是旧朝的故土，五族经营日久，颍州兵虽是朝廷军队，可将领大部分却都是南国贵族。南蛮诸族情势复杂，且本性淫邪狡诈，极不易打交道，从前朝廷派来的文臣和武将都没能在南蛮和五姓本地豪族之间维持住局势，最后终究要依仗本土豪族的势力和手腕。以裴家为例，就有颍州裴氏一脉，一百年间名将辈出。其他几个豪门大家也不乏此类人物，谢家现在世的老爷子自己就曾经领兵出天风关。只是想不到如今竟也有衰败之相。裴峦素有远见，绝不是危言耸听之辈，情势势必比他原想料想的还要危急，他不觉心中烦闷。
　　裴峦在一旁叹道，“承平日久，贪图安逸，这是人之常情。民间素无尚武之心，也非本朝本代才如此，老百姓一代代都说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所以民不当兵，兵也不出自民，这真是无可奈何。”
　　“拿朝廷兵饷则为兵，在民间则为匪。”唐翊冷冷一笑，“眼下恐怕不仅仅颍州如此，肯当兵的都是些流氓、地痞、浪人，正经人家的儿郎宁可在家拿锄头也不想拿刀剑，腔子里有的也不是热血。流氓地痞和浪人又能有什么战斗力，靠着的全是将领的才干，可是将领本身便是人中龙凤，如何易得？即便有将领，又要看皇上是不是有那份眼力拔擢人才。今上文武双全，自是不必说的，但国运艰难，却全系一人身上，指望将来历代皇帝各个都是聪明绝顶，目光若电，那岂不是演义？”
　　裴峦笑道，“怎么今日说的如此悲凉，不似景鸿平日之态。”
　　唐翊双手袖在了阔袖之中，抬头望着裴峦，“你可知国库空虚已到了捉襟见肘的地步，我知道你是想打听庙堂之上是不是有改革募兵制度的意思。兵员紧缺这事你还是在家里想办法吧，南境必须死守住十年，十年之内北方若有祸乱，还要指望南方诸君守住国土根本。”
　　裴峦目光一跳，“何出此言？”
　　“如今太子革新，已打定了裁撤军队的主意。这原就是为了省国库的银子，再加上其他新政，眼看三五年内必有一番繁盛的假像。三五年后，新政弊端自现，国库会再度吃紧，当日被一股脑裁了的兵痞子，杀敌虽无能，扰民却有术，没了将领约束辖制，那时必定为非作歹，甚至啸聚山林，渐成气候。北方蛮族也势必趁虚而入，如何能不乱？”
　　裴峦惊讶道，“革新的章程，我原也有些耳闻，只是家中诸位长辈议论起来，总觉得庙算当能得出其中弊端。可今日听景鸿说，似乎朝中已有决断？圣天子天纵聪明，为何此番如此冒进。” 唐翊摇摇头，“积弊已久，不可不清。”他说完就沉默了下去，面色沉郁，半日才说道，“大约是不论太子还是郡王，终究两个都没能让老人家满意，才打算趁着自己还算清明的时候，将大事完结。虽是天子，终究是人老了，想给子孙挣下点产业。”
　　裴峦原本是想解决自己在颍州和隽州实实在在的困境的，一时心境难以说清楚，半日竟说不出话来。

《蠢货维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