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和景明

　　第二十八章

　　两人说到这里都沉默了，唐翊抬起头看到帐篷里挂了一幅字，写着一首小令，字是裴峦自己洋洋洒洒的草书。
　　他一字字读去——
　　雨恨云愁，江南依旧称佳丽。水村渔市，一缕孤烟细。
　　天际征鸿，遥认行如缀。
　　平生事，此时凝睇，谁会凭栏意。
　　他低下头接过裴峦递过来的新茶，茶香氤氲。
　　裴峦说道，“我虽是战场杀伐之人，却不敢忘咱们在兰陵读书时老师说的话。”
　　唐翊紧紧地抿着下唇，突然端起茶盏咽下一口苦涩的茶水。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裴峦说道，声音也并没有多慷慨激昂，只是神情肃穆，更似有万钧之力。
　　唐翊放下茶盏，“这些日子，你有的是跟郡王相处的机会，我看他也十分敬重你。你不妨就将南边两州的事与他说说，郡王一腔热血，面上虽是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样子，但是真有事被他知道，他也甚少有不为所动的时候。你这件事走明旨是妄想，但或许枢密府那头会有些法子，哪怕只是有些事给你开个口子，你也好自救。”
　　裴峦顿时面露喜色，“有郡王从中斡旋，枢密使大人这边自然就好说了。景鸿，世事虽繁杂多艰，也须定下心来，一步一步走将过去，万不可畏难，更不可迷失了自心才是。”
　　唐翊一笑不语，暗道都中土话果然说的不错，老家雀儿眼毒得很。
　　裴峦又道，“算算时辰，殿前演武也快开始了，不如我们这就过去。我瞧那郡王此番志在必得，若是去得晚了，错过一星半点都是可惜。”
　　唐翊本来倒是一直盼望着能看到刘衍在演武场上一展英姿，只是这半日跟裴峦说的尽是令人心胸窒闷之事，心里有事，也就没了那么高的兴致。此时被裴峦一提，突然想到倘或真误了看郡王的第一场演武，他心中不乐，还不知回头要生出多少是非。不禁便有些着忙，连忙起身。
　　裴峦看了他一眼，似乎察觉了什么，不过到底也没说什么，随着他起身。唐翊急忙叫进长随陆晓来，陆晓早以叫小厮去取了唐翊便于骑射的衣服过来，他便在裴峦这里换下了长衣阔袖的官服。
　　两人再稍作安排，便一同去了御前。皇上此时已到了演武场，上头早结起了芦蓬。不过唐翊到了才知道皇上根本就没有下马，已有谕令身体不好的臣子可不必前来观看，若有兴致的都可以骑马随侍皇上。唐翊到的时候就遥遥看见身材瘦削的皇帝，身披铠甲，手持长弓，精神抖擞地骑在马上，从山坡上均高临下地观望着。他也不尽暗暗佩服，想不到皇帝如此年迈竟还能有这样的体魄。
　　唐翊虽是文臣，倒也能骑马射猎，只是如今颇有不少文士已经骑不得马了。更不要提有些人做官久了，想上马也难。所以随侍在皇帝身边的朝臣还以武将居多，唐翊略略看一眼，发觉皇子和诸王爷勋贵人等竟还算齐全，倒觉得有点意外。
　　唐翊跟裴峦一同跟在众官身后，对周围的众同僚有点心不在焉，着急地向山坡下新划定的演武场里看着。下头战旗飘扬，已聚了大约五百将士，穿着各色大殷武人服色，唐翊瞧出有二十来个虎贲，二十个羽林，二十来个龙卫营的，看着大多是青年贵胄，余下的是兵士大约是天威军，安国军，昭德军。
　　其实唐翊扫了第一眼的时候就感觉到刘衍根本不在里面，他也不知帝都的演武到底是怎么回事，不禁有些焦急。
　　裴峦倒是稳得很，看的兴致勃勃，向唐翊说道，“这场就是对阵，以五百人为一队，这是一方而已，待会郡王会带另外五百人来。我瞧着这些人主要是殿前司和步军司的人，所以今年这场大约是要走步军战，对殿下不是十分有利。元家长于骑兵作战，据闻殿下也是擅长骑射和战刀长枪的。另外，看下头都是天子宿卫军的服色，想必一会郡王殿下要带着的恐怕是北府一向用来征战的戍边军。”
　　唐翊点点头，仔细瞧了起来，他原本觉得沙场拼杀的军士身经百战，不是皇城里的各色禁军可以比的。只是此时瞧下头这些军将士卒，各个身材高大，强壮彪悍，绝非一般人想象中的贵胄子弟模样。何况他听说作为禁卫的南军一向选拔都中平民里的健儿，剽悍凶猛不可小觑。
　　何况他们只是要在皇城外的一小块沙场上决个高下而已，他们并不是在塞外风沙里拼杀，不会饿着肚子行军，没有伤痛的折磨，没有被异族灭顶的危险，没有真正的恐惧，有的却是圣主亲临的荣耀和亢奋。唐翊不觉得刘衍真的有必胜的把握，何况他不知道在磨蹭个什么，皇帝都到了，他还没有影子。
　　城外山林里的风尚且寒冷，吹得人脸生疼，唐翊少有的有些不耐烦。下头人虽不动，战鼓却擂得山响，号角声阵阵，一时竟锣鼓齐鸣，生生地把演武场点缀得像是得胜还朝，时不时的还有嘶吼。唐翊不熟悉军队，也不知道他们喊的是什么，他正在烦心，他的马不像裴峦的战马那样稳健，现在有些微的受惊，不安地来回踏步。
　　唐翊担心御前失仪，着意安抚了自己的马，不提防欢嚣中突然响起一声悠长的号角。号角声沉郁朴拙，满是萧杀之意，竟生生压住了演武场上的鼓乐。他怔了一下，转头看向东边的树林，不料又一声战鼓自不远处重重地敲响。这次他听的清楚，鼓声没有他熟悉的鼓那样响亮，却更加沉闷悠远，也不知蒙鼓的是什么皮。
　　“来了。”裴峦在他身边突然说道。
　　唐翊转过头来看到裴峦虽面露期待，但却没了方才的温和之态，脊背也挺得更直。也许他并未察觉，唐翊却觉得裴峦已像是身临战场，他又吃了一惊。
　　“这是……”他问道。
　　“是元氏军。”裴峦轻声说道。“久闻元氏军有自己的一套仪程，且不论大战还是演兵，但凡动刀行马之前必要祭神。虽然出战之前我们也会祭祀，却不会如元氏这般不许外人参与，想必他们迟来的缘故就在于此。”
　　不知为何，唐翊总觉得裴峦有几分忌惮，并非敌意，更像是战场上的本能。他虽然在说话，可是双目却始终盯在树林元氏军即将出现的地方，眸光灼灼，剑眉微蹙。唐翊想起在山中狩猎时的所见，猛兽在察觉到劲敌迫近时，似乎也是如此态势。不但裴峦如此，场中的锣鼓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停止了。
　　号角声再次响起，仿佛在召唤山林深处的魂魄，鼓声窒闷如心跳，像是在催促魂魄前行。接着再一声沉闷的鼓声，比方才间隔的时间短了，不知是谁吓的命令，演兵场中的锣鼓又响了起来，在唐翊听起来取如同没有方向的呱噪。果然，山林中的鼓声没有受到丝毫影响，按照它自己的节律，鼓声再次敲响，比之前间隔的时间又短了。号角声以同样的节律吹响，沉郁雄浑，鼓声压抑沉重，却渐渐加快，仿佛在宣告着军队的行进，又仿佛闪电与雷鸣，携带着摧枯拉朽之力，即将降临在这小小的山谷之中。
　　唐翊突然感觉到恐惧，之前演武场上闪亮的刀光剑影烈烈旌旗全变成了孩童的游戏，那沉郁的号角声，那沉重的鼓声，带着战场的萧杀之气，步步逼近。
　　“快看。”裴峦抽了一口冷气。
　　不用他说，唐翊也看见了，树林之中走出一队骑兵，一名魁伟的武士肩头扛着一杆旗帜。风展开那面黑底的旗帜，银线刺绣的流云之上，一只飞虎跃然其上。
　　“好！”唐翊听见不远处一声赞叹。那是皇帝的声音。
　　不知道为什么，锣鼓的声音又停下了，仿佛知道喧闹已经没有了用处，又或者是惊呆了。一支五百人的武士队伍无声地走出了树林，为首是一支三十人的马队，没有人嘶吼喊叫，他们旁若无人而又极迅疾地踏入了演武场。
　　步兵迅速列阵，阵列之前是三十个黑色盔甲的武士，同样的身材高大，同样的玄铁甲，同样罩着冰冷的猛兽面甲。他们骑在马上，无声地注视着禁卫军将。唐翊突然觉得禁卫军将不管穿的是哪部的服色，跟他们比起来都显得有点花团锦簇了。
　　“郡王殿下在里面吗？”裴峦突然问。
　　唐翊一怔，发觉即便是自己此刻也无法立即分辨出刘衍来。“他应该在里面。”
　　玄甲武士从马上跳下来，面朝天子的方向，整齐地单膝跪地，铁甲砸在地面发出铿锵之声。三十名武士举起右手，握拳砸向左胸，唐翊看到皇帝举起右手虚扶他们起身。离得稍有些远，唐翊不知自己是否看错，陛下的眼中似有火焰燃烧。
　　“殿下真是有英雄气。”裴峦说道，“这下便是有谁无意中伤了郡王，也不能算有罪，如此便没了忌讳，双方皆可拼力一战。”
　　唐翊微微点头，目光追随着那些翻身上马的玄甲武士，元氏的鼓又敲了起来。突然一名武士手举战刀，高声嘶吼，仿佛静默的帷幕被应声撕裂，五百名军士同时举起武器放声嘶吼，声震山岳。
　　唐翊在半日之后才回过神来想到他们嘶吼的是什么。“万人一心兮泰山可撼,惟忠与义兮气冲斗牛。号令明兮赏罚信,赴水火兮敢迟留!上报天子兮下救黔首。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这仗不用打了。”又过了半日之后，裴峦突然轻声说。“他们赢定了。元氏生下来就是来打仗的，禁军已经被吓昏头了。”

《蠢货维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