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市(香港1951）

　　第二天傍晚，顾惜朝跨上了一艘没有甲板的船并且后者正在驶出码头，眼前的男人穿着一身深蓝色卡其棉大衣，四四方方的国字脸，眉宇间正气凌然，顾惜朝一见到他就忍不住笑出来了，这样正派的一张大饼脸居然也能做间谍。

　　铁游夏跟他谈了一些出国治病等相关事宜，而在谈到自己跟戚少商的关系时只是用简单的战友来概括。

　　“可以放心把侬老婆交给我，我那边有门路可以安排她去苏联治疗。”铁游夏一脸的理所当然：“冲着我跟小戚的交情，我不会出卖侬的。”

　　戚少商冲顾惜朝点点头表示可以信任。

　　“你是上海人？”顾惜朝抓住他口音里的一个小细节。

　　“我是东北人，只不过在上海工作时间长了。”铁游夏说：“也算是半个老上海。”

　　“上海的事情我很熟悉，我们司令跟青帮交情好，我跟我老婆能搭船到香港也是多亏了杜先生的帮忙。”顾惜朝一脸的淡然。

　　“杜月笙上个月死在医院了。”戚少商环臂胸前：“千辛万苦逃到香港又被阎王追了回去。”

　　“这叫做命中注定。不过伊比姓黄的可好多了。”铁游夏讪笑道：“黄金荣不肯离开上海，上缴全部财产换了个从宽处理，现在扛着扫把扫大街去了，这还是看在伊当年抗日出过力的份上。”

　　“不识时务。”顾惜朝不屑的勾勾嘴角。

　　“老杜也是这么说他的，不过你们都错了。”戚少商叹了口气：“要我说，黄金荣才是上海滩真正的大亨，生在上海死在上海，就算是扫大街也要扫自家门前的大街，这个叫做执念。杜月笙和他根本没的比。”

　　“你个土匪还懂什么执念。”

　　“总比你这种给奶就是娘，给官就是爹的家伙好。”

　　“那你干嘛还跑来香港，不跟着你土匪窝那帮兄弟去扫大街。”

　　“这是命，是路。我只是恰好选了最蹩脚的一条……”

　　“够了……”铁游夏伸出双手分开制止两人继续斗嘴，眼神却在戚少商脸上来回打了几个转：“小戚……侬变了。”他说。

　　“是人都会变。”戚少商向后退了一步靠在船篷上，双手抱胸一脸的讥嘲：“整个世道都变了，何况是区区一个人？”

　　“但是无论怎样，我都不希望看见侬整天浑浑噩噩吵吵闹闹的过日子，我印象中的‘九现神龙’一向都是精明能干，沉稳内敛的。”铁游夏站起身，向外张望了一眼，一条渔船悄无声息的靠拢了过来。

　　“等一下。”戚少商叫住了他，欲言又止的样子。

　　铁游夏点点头：“你放心，雷卷伊拉没事，侬好……伊拉就好。”

　　渔船载着铁游夏慢慢的离开了。

　　“那个家伙看起来挺拽。”顾惜朝戳着戚少商的心口：“你居然会跟那种人交朋友。”

　　“你该去剪指甲。”戚少商揉着被戳痛的胸口：“交朋友也是要看人的，好像你这种的就不行。”

　　“什么意思。”顾惜朝脸色阴沉了下来。

　　“当然因为我们是情人。”戚少商打了个哈哈，如愿看见对方脸色更差了：“换个老土的说法，人家上头有人，他的老师是诸葛将军。”

　　“我不知道原来你也是那么势利的人。”顾惜朝继续戳着戚少商的胸口，嘲弄的语气怎么听都让人很不舒服：“那么他说的有门路看起来不会是骗人的了。”

　　“顾惜朝，到头来你还是不相信我？”戚少商一把捏住了他修长的手指：“你都这样了还有什么值得我骗。”

　　“没错，我是一无所有，如果那个铁饼脸再把晚晴带走，我就真的找不到活下去的目的了。”顾惜朝恶狠狠的瞪着戚少商，然后在对方一声意味深长的鼻息后败下阵来。“……好吧？其实我真的很不甘心。”

　　戚少商看着顾惜朝闪烁的神情，突然很想跟他说‘你还有我’之类的话，但又觉得太过煽情并且听起来很假：“你的野心到哪里去了。”他清了清嗓子：“你不是说要站在高处俯视着我吗，还是说你更想被我压在下面。”他伸手把顾惜朝搂进怀里，然后肚子上结结实实的捱了一拳。

　　“你老婆只是去治病又不是跟人跑了”他龇牙咧嘴的说，挡住顾惜朝挥过来的下一记拳头：“好了，我不找理由挨揍了，想想怎么跟你老婆说要把她交给别人的事。”

　　于是当晚顾惜朝很艰难的才向晚晴解释清楚什么是苏联以及想要把她送去治病的想法，最后结束于晚晴的一句：“那里就是书上描述的海外仙境吧！”。

　　期间戚少商一直冷静的站在门边，好几次欲言又止，一段时间后，终于再也忍受不了似的跑了出去。

　　*****

　　夜深，戚少商缩着身体躺在露台的木板床上，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像是睡着了的样子。

　　一个温暖的身体挤了过来，顾惜朝用他凉凉的手碰着戚少商的脸：“别装睡？”他说。

　　“噢，你老婆同意了？”戚少商换了个姿势，给他让出地方。

　　“她有点害怕，希望我能陪着她。”顾惜朝爬过来，脑袋枕着胳膊躺下：“可我又不能跟她回内地。”

　　戚少商侧过身，把手搭在顾惜朝的肚子上，脑袋拱了过来：“所以你还是想想以后的事情吧，把老婆送走以后，你打算怎么办？”

　　“改行当厨师。”

　　“你要保证你做的菜能对上那些英国佬的胃口，还有，他们不喜欢比他们英俊的中国厨师。”

　　“没准在他们眼里中国人除了衣服都长的一个样。”

　　“脱了衣服也许会有点区别。”戚少商狞笑着伸手来解顾惜朝衣领上的扣子，后者一动不动，只是充满讥讽的勾起了唇角。

　　那双手只解开了两个扣子就缩了回去，“你倒是越来越镇定了。”戚少商摊摊手表示放弃。

　　“戚少商……”顾惜朝突然坐起来，侧过身对着他，唇角似笑非笑的勾着：“我觉得很有必要梳理一下我们之间的关系。”顿了顿，“我承认我喜欢你，而且这种喜欢好像是与生俱来的，相当自然，你怎么样？”

　　“当然跟你一样。”戚少商支起脑袋：“我从第一眼看见你起就觉得我们之间是有关系的。”

　　“那你想跟我睡觉吗？”

　　“…………！！！”

　　“亲你抱你的时候有想过……”顿了顿：“但是却完全没有付诸行动的动力。”

　　顾惜朝了然的点点头：“我在军队里呆了那么多年，这种事情见怪不怪，军队里没有女人，两个男人就凑和在一起，可是战争一结束，几乎全部都分开了，这种应该不算是爱情，只能算相互依赖，相互需要。”

　　“我对你的感情不是依赖，我有感觉，那一定是爱情。”

　　“可我总觉得我们之间像是有一堵跨不过去的墙。”

　　“那是什么？”

　　“就好像是……”顾惜朝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形容，思索了半晌：“血海深仇……”

　　戚少商被他的话吓了一跳，随即有点气闷的发力捏住他的腰：“你脑袋清醒吗？两个互相喜欢的人之间有血海深仇……我说你是不是吃撑了。”

　　“所以我想我们可能是表错情了。”顾惜朝挥开腰上不安分的大手：“也许我们上辈子是宿敌，这辈子才会相互吸引，纠缠不清而不是什么互相喜欢。”

　　“你曾经梦见过我和你相拥着在沙场上殉情，那不就是前世吗？”

　　“梦也可能是预兆，昭示着我们的下场。”顾惜朝突然抬起了头，以一种仰望的视角看着天空，虽然这时候他其实是闭着眼睛的。

　　戚少商想象不出来，自始至终，但是看着顾惜朝认真的表情，他有点相信了他说的话，并且莫名其妙的害怕了起来。

　　不过此时，沿着他仰望的方向，戚少商只能看见那道记忆的白光穿过夜晚的穹窿，笔直地射穿天空，在视线开始模糊的地方被吞没。

　　“还要继续这样吗。”戚少商问。

　　顾惜朝反问，“还能怎样？”

　　戚少商反而不知道还能问什么，他难以想象自己会把“浪费时间”或者“虚度光阴”说出口，可是这些词语就在他的脑海中徘徊，也许他想说的是，是否我们真的应该做些‘有意义的事情’？而那些事情，又究竟是什么……他没有问，因为他也不知道答案。

　　然后他看见顾惜朝又融入到专注地仰望着天空中去了，这一次却没有闭眼。

　　戚少商不知道为什么顾惜朝那么喜欢仰望天空，也不知道每一次这样的仰望中他都分别看到了怎样的景象。他努力的让那种相同的感觉可以出现，不过想要了解到自己以外的任何一个人总是很难，总有些事情是做不到的，但却总是诱惑着他去做。

　　“顾惜朝，你看见了什么。”他凑近了问。

　　“一张很白痴的脸。”

　　*****

　　傍晚，九龙城门边缘。火红的太阳正往天边滑去，迫不及待想要沉入西边的山里头，就好像一个急着下班去喝一杯的油漆工，却踹翻了身后的颜料桶。晚霞的颜色让人想起烤架上余温未尽的铁板，空气则如同代替牛排被烤了一整个白天。所有景物的影子拉长着，偶尔有风穿过，吹动城门前刺眼的米字旗，也同凉快一点边都不沾。

　　城门前有不少旅客和行商，趁着天黑前最后一段时间抓紧进城。各种车辆嘎吱嘎吱碾过吊桥，人们三五成群地向前挪动，看上去所有人都是慢动作。

　　岗亭里的英国大兵裹在厚实的制服里，顶着高高的熊皮帽，半眯着眼睛在门口站得笔直，让人怀疑帽子下的人是不是已经晕了。

　　半个小时前，顾惜朝把傅晚晴送上了铁游夏派来的小渔船，据来人说驶出公海就会有大船来接应，晚晴好像一只受了惊的小兔子一般伏在顾惜朝肩头哭个不停，哭的戚少商心烦意乱。

　　“这是晚晴出生到现在身边第一次没有亲人。”顾惜朝望着渔船远去消失的方向，眼底满是隐藏不住的担忧：“我和傅宗书，还有她的表哥黄金鳞，不管我们是去打仗也好出去办事也好，总会有一个人留在她身边。”

　　“人总要学会长大。”戚少商拍拍顾惜朝的肩膀：“铁游夏答应我在你老婆面前继续扮演大侠的角色，虽然连我自己都认为这个要求相当无理取闹。”

　　两人并排走着，在闹哄哄的市集间穿梭，散步一般左顾右盼。

　　突然戚少商拖着顾惜朝蹿入暗巷，同时顾惜朝很配合的把身影缩进黑暗的墙角。

　　“你也看见了？”戚少商眨眨眼。

　　顾惜朝点点头，上回被他抢走地图的那两个九幽手下，这次身边还带着三个人，正在街上来回巡视，好像神情很紧张的样子。

　　“劳驾……”顾惜朝的背后响起声音，把他们吓个半死。一个提着面包篮的年轻人在他背后面带微笑，“要馅饼吗？新鲜出炉的馅饼……纯正英国风味……”

　　顾惜朝疑惑地指了指自己。对方点点头，声音明快：“今日的首位客人，可以算你们便宜点哟……”半分钟后两人的手上各多了一个热腾腾的馅饼，每嚼一口他们都觉得更纳闷。

　　回到租住的阁楼已经快五点半了，戚少商从桌子底下拿出热水瓶放在耳边晃了几晃：“要来杯热茶不？”

　　顾惜朝提了一下手里的鱼：“有时间喝茶还不如来帮我杀鱼。”他卷起袖子从床底下拖出一个木盆和一把菜刀。

　　“原来你说要当厨师是真的。”戚少商惊讶的道：“你竟然真的会做菜。”

　　顾惜朝懒得理睬他，托着木盆蹭蹭蹭下楼去了，半小时后端着一盘色香味俱全的红烧鱼出现在楼梯口，刚探出半个脑袋，顾惜朝脸色就变了：“戚少商……”重重的放下鱼：“谁准你动晚晴的床铺的。”

　　戚少商维持着铺垫床单的动作回过头：“人都走了，你还要我在外面睡木板啊。”

　　“废话，从今天起我睡在里面。”顾惜朝指着露台：“你继续睡木板。”

　　戚少商哀叫一声，整个人扑了上来，就差没挂在顾惜朝身上：“别这么绝情啊，咱俩都睡了这么多天了……”

　　“所以才更要分开睡，这几天我没一天晚上睡的安稳的，你知不知道你打呼声有多响。”

　　“我打呼你可以踢醒我嘛。”戚少商有点近似无赖：“我已经习惯晚上抱着你睡觉了，你老婆一走，我们更可以放心做些刺激点的事了。”

　　“比如……睡觉前练练身手？”顾惜朝出拳如电，突然狠狠一拳打在他的腰腹处。

　　“噢……”戚少商发出一声闷哼，万没料到他说动手就动手：“有种再往下个几公分。”他怒吼道。

　　“当我不敢废了你？”顾惜朝被激的火起，一膝盖顶向戚少商两腿之间。

　　戚少商闪身避过，反手抬起顾惜朝踢过来的长腿把他掀翻在地，顾惜朝也不爬起，就着倒地的姿势一腿扫来，扫在戚少商的脚踝上，戚少商一个没站稳向前扑倒，倒地的时候用手掌撑了撑，还没来得及稳住身体，顾惜朝猿臂伸展，又缠住他的脖项往后扳，戚少商也火大，整个人都压了上去，两人滚倒在地板上扭打了起来。

　　突然间“磅”的一声巨响，厮打中的两人同时静下，转头看去，原来是顾惜朝无意间一脚踢翻了桌子下的热水瓶，内胆碎裂，幸好里面的热水刚被戚少商喝完，没有烫到人。

　　看着灰头土脸的对方，两人面面相觑，然后在同一时间忍不住笑了起来。

　　“我们这是在干什么。”顾惜朝笑的弯下了腰，整个人都缩进戚少商怀里：“真像上辈子有仇似的。”他把脸埋进戚少商的胸前，身体有些止不住发颤，耳边传来的笑声在戚少商听来竟有些呜咽。

　　“怎么会上辈子有仇呢，我还是坚信我们上辈子是情人，小打小闹才是情趣嘛。”戚少商抱着他的脑袋笑道，用手指梳理着他有些长了的卷发，感觉到胸前晕开的湿润：“明天陪你去理发吧，你看你，头发太长，刺到眼睛里都流眼泪了。”

　　“戚少商……”

　　“恩！”

　　“戚少商……”

　　“恩！”

　　“戚少商……”

　　“有屁快点放好不好！”

　　“我现在……只有你了……”

　　戚少商呆了个瞬间，其实这句话自己早就想跟他说，但是又怕说出来感觉太假，没想到这回居然是由顾惜朝先说了出来。

　　顾惜朝撑起身体，依旧伏在戚少商胸前，两人就这样对望了一小会。

　　“顾惜朝……”戚少商听见自己沙哑低沉的声音，他吞了口唾沫：“到……床上去吧！”他说：“我也想知道……上辈子我们……究竟是什么……”

　　感觉到怀里的身体战栗了一下，那人脸上突然浮现出一种说不出名堂的表情，长长的睫毛轻颤着，有些可爱的鼻翼恰到好处的鼓动了一下，然后盈亮的神采在那双犀利的鹰眼中渐渐黯淡，慢慢的……慢慢的……有些认命似的低下了头，埋首在戚少商肩窝处。

　　戚少商猛吸一口气，把人打横抱了起来，却又像是对待奇珍异宝般轻轻放置在床上。

　　床上的顾惜朝手脚修长有力，脸色也许是因为刚打过一架的缘故有些红润，但更为润泽的是两片丰腴的嘴唇，那双唇戚少商也不知道品尝过多少遍了，想到接下来要发生的事，那唇看起来竟然更加可口。

　　戚少商想也不想就俯下身含了上去，一只手轻柔的拨开顾惜朝额前的头发，另一只手去解他衬衣上的纽扣，然后向床铺里面挪动了几下，把整个身体压了上去。

　　(河蟹河蟹，但是有写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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