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君属秋夜

　　待江欲雪入眠，元晗引站起身，身手敏捷地从窗户一跃而下，他找到还在外等待的裁月，简明扼要地将事情经过说与她听，吩咐她先行回到驿站，告知见霜不必再担心，已经找到她家小姐了。

　　出发前，元晗引在床边留下了些银钱。
　　星辰点点照人间，大街上已渐无行人走动。

　　虽说最开始是为了在驿站关门前回去，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所以才决定晚些出发，却没想到，临近宵禁时分，在大街上抱着一个女子，着实十分醒目。

　　失策——元晗引在心中暗暗想道。
　　驿站在城西，路上恰好要经过吉祥客栈。
　　明日得找个机会再去吉祥客栈打探一番，元晗引的直觉告诉他此处有问题。

　　“要不我们就住在吉祥客栈吧？”江欲雪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考。
　　“嗯？”元晗引微愣，“为何？”

　　江欲雪在元晗引看不见的地方默默地翻了个白眼：“你不是一直盯着吗？回驿站还有一段路吧，你一直抱着也挺累的吧。”

　　元晗引闻言，认同地点头，道：“也好，那我们走吧——不过等会你莫要言语，我今天下午借其他理由来过这客栈一趟。”虽然面上点头认同，但元晗引心里却暗暗反驳道：我的体力挺好的，抱回驿站自然不在话下。
　　江欲雪心中顿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对元晗引所谓的理由也隐隐有了几分猜测。

　　夜深人静，吉祥客栈内，白日里喝酒吃菜的客人都已经回了房休息，大堂中只剩下了店小二和柜台。
　　元晗引和江欲雪进门时，店小二正斜倚在椅子上，和柜台闲聊着些无关痛痒的鸡毛蒜皮的小事。

　　看到门口来了客人，店小二立刻起身上前：“这位客官是住店吗？……诶，原来是这位爷儿。我还以为您今晚宿在外面了呢？客官还需要再点壶酒吗？”

　　看见店小二打量的目光移到江欲雪身上，元晗引将怀中之人抱紧了些，换上一幅餍足的神情：“多谢小二哥，但我实在是不胜酒力。麻烦小二哥给我们备些热水沐浴净身。”
　　店小二连连哈腰：“好，客官慢走。”

　　元晗引将江欲雪抱到床上放下，说道：“今晚你睡床吧。”
　　江欲雪笑笑，问：“你睡哪儿？窗边的长椅吗？”
　　元晗引点点头，淡淡道：“我可没兴趣和伤患抢床。”

　　江欲雪撇撇嘴角：“那便多谢了，只是我不知怎的倒是有些担心你也会被迷药迷晕。我可不想再重温从二楼摔下去的经历了——真的挺疼的。”
　　元晗引神色微僵，张了张口，似乎想要辩驳却不知从何开始。半晌，他才问道：“既然如此，那请问江姑娘可有妙计？”

　　江欲雪正要回答，却听见一阵敲门声，估摸着是沐浴的热水送过来了。
　　元晗引示意江欲雪待在床上不要走动。

　　开了门，果然是店小二，和柜台一道，送来了浴桶等物。
　　备好沐浴用具，打好热水，店小二在离开前对元晗引偷偷笑道：“客官，给您专门准备了双人浴桶，我明日再来收拾。”
　　元晗引傻眼，但还是很快调整好表情，拍了拍店小二的背，皮笑肉不笑：“小二哥真是考虑周到，那便多谢了。”

　　待脚步声渐远，元晗引才走回里间，神色无奈，对江欲雪说道：“你去沐浴吧……这店小二实在是太过热情了。”
　　江欲雪面露疑惑，但也不想多问，扶着床边慢慢站了起来。

　　“需要我扶吗？”看见她颤颤巍巍的动作，元晗引上前关心道。
　　江欲雪站直了身体，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等会沐浴完毕，总得自己一个人把衣服穿好吧。她倒是有些后悔人生前十六年没有认真锻炼、习武强体，导致如今仅仅是扭了脚踝就已经疼得受不住。

　　不过也是，她本也没什么受伤的机会，平时都是整日待在房中，或是看书，或是刺绣，或是作画。日日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哪里会受如此的伤呢？谁知如今倒是平白无故地扭伤了脚，真真可谓是命运弄人。

　　看见浴桶前明显可以容纳两个人的浴桶，江欲雪才明白“太过热情”是什么意思。敢情这吉祥客栈的店小二竟是如此“贴心”。实话实说，这行为挺不正常的，搞得像是个青楼一样，给人一种强烈的违和感。
　　不过眼下还是先沐浴罢，这些事等会再与元晗引说说便是。

　　应当是被热气熏的，江欲雪的脸微微泛红。
　　虽说受了伤，也没有衣物换洗，但是江欲雪依旧优哉游哉地泡在温热的水中，享受着难得的闲适时光。保持干净整洁，无论何时，都是她的追求之一。

　　待她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沐浴结束，浴桶中的水已经差不多凉透了。
　　为了避免泡冷水澡感冒，江欲雪只好结束沐浴，穿好了衣服。

　　她一脸悠然自得，站在浴桶边，唤道：“引哥哥，麻烦你来扶我一下，热气熏得我有些昏沉沉的。”
　　不是说不用扶吗？——元晗引腹诽道。

　　心里虽是疑惑不解，但元晗引还是老老实实走到了江欲雪身边。
　　雾气已经消散了，眼前的女子脸色红润，脖颈处还沾着些水珠，神色轻松惬意，一脸狡黠的笑容。

　　元晗引看见江欲雪这幅模样，便不由得起了些坏心思，没待她反应，轻轻松松地将她抱了起来。
　　“啊！你干什么？”江欲雪也没料想到元晗引的动作，一时间惊呼起来，两只手遵从本能，紧紧地搭在了元晗引的肩上。

　　元晗引似乎很乐意看见江欲雪吃瘪的模样，他嘴角微翘，心情也好了些：“送你去床上休息。”
　　江欲雪咬牙切齿道：“好，好呀，你等着。”

　　元晗引将江欲雪抱到床上，正想离开，衣袖却被江欲雪拉住了。江欲雪抬起头望着他，笑着：“引哥哥，你也就在这里休息吧，这床挺宽敞的。”

　　元晗引惊讶的神色完全掩藏不住，他呆愣片刻，吃惊地问道：“嗯？什么？”
　　见状，江欲雪嗤笑道：“没逗你，我认真的。”

　　江欲雪的神色严肃了些，继续说：“我觉得这客栈不对劲。你不觉得这店小二太主动热情了吗？普通的客栈可不会给客人准备双人浴桶吧？这作风和秦馆青楼有什么两样？实在是太匪夷所思了。但我也没想明白。不过嘛，为了我的安全，你和我躺一起吧。你就睡在这床的外侧，我们在中间做个标记，不要越过便是。万一晚上有贼人进来，看见你估计也不敢冒然行动了。”

　　元晗引也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他分析道：“这客栈肯定有些蹊跷的。今日那客栈老板还矢口否认昨日见过你，坚持声称只有见霜一人来住宿。这点着实是没有必要的。但是，若那贼人当真与客栈有所勾连，那将客栈开在夔州城中繁华地带，是否未免有些太过张扬了？周围的百姓不会察觉到异样吗？再者，你被掳走第二日，他们便放心地让我住了同一个房间，也是实在大胆。或许是那伙贼人以何物要挟客栈老板配合他们？”

　　江欲雪点点头，道：“若你说的是正确的，那么这店小二或许便是贼人在客栈的眼线？那他方才的行为，便是在试探我们？这么看来，你今晚还必须和我一起躺在这床上了。”

　　元晗引虽是认可江欲雪的分析，但还是有些犹豫：“……还有其他办法吗？”
　　江欲雪斜着眼睛睨了他一眼，幽幽道：“我们也不是没有抱在一起睡过……”

　　闻言，元晗引不自然地咳了一声，辩解道：“都是儿时之事了，现在你已及笄，我只是担心这样有所不妥。”
　　江欲雪噘噘嘴，不满道：“你不是还没及冠吗？就当做你是个小孩子吧。”

　　元晗引被江欲雪的歪理搞的一时间无言以对，他试着坚持道：“可我比你年长两岁，你莫要歪曲事实。”

　　江欲雪被元晗引油盐不进的样子气得微微皱眉，她的语气中带了点怒气：“怎么？你嫌弃我？我都不介意，你还在这里犹豫什么？再说，我的名声早坏了，就算和你真有什么，也无人在意。”

　　话音刚落，房间里立刻安静了下来，呼吸声也变得清晰可闻。
　　江欲雪听到他们两人的呼吸声都加重了些，带着些沉重的情绪。

　　江欲雪为自己方才的口不择言感到后悔，莫名其妙地又扯到了那些不甚愉快的陈年旧事。平时的自己，分明不是这样的，她早已坦然接受命运的捉弄，不再怨天尤人。但是面对元晗引，她好像更容易失控，忍不住地回忆过往，忍不住地想要追问。

　　或许是因为他们曾经亲密无间，或许是因为他们都经历过那样的痛苦，所以在相似之人的面前，总想让他和自己感同身受。

　　“……你不必这样作践自己。”元晗引微微叹气，他闭了闭眼睛，缓缓说道，“名声于我们而言，早是不存在的事物了。你无须在意他人的眼光，那些人中，有谁了解你呢？就连我，也不敢说我了解你。”

　　他直视着江欲雪的双眼，神色温柔，语气温和：“在我心里，你一直是坚韧的女子。我敬佩你，也衷心地希望你日后可以脱离枷锁，自由地做心中所想之事。”

　　元晗引十分小心，他闭口不谈那些他们都不愿意触及的伤痛，只是，真心实意地祝福着她。就像他此行原本的目的一样，他希望能够带她离开，在新的地方重新开始，独立地、自在地、轻松地生活。
　　他们的缘分已已，他对此无话可说也无可争议，他只是希望江欲雪能够恢复小时候的活力。

　　那时的她，虽然内敛，但从来都不是主动认输的人。

　　他又小心补充道：“抱歉，方才确实是我斤斤计较了。如你所言便是。”
　　说完，元晗引移开了视线，望着墙角出神。

　　江欲雪垂下头，鼻头发酸，眼泪也在眼眶里打转。这些年，她一直在抑制自己，不要将那些痛苦的情绪轻易流露出来。她不想让别人看笑话，也不想让自己沉湎于过去不可自拔。可是现在，她苦苦压抑四年的难言的情绪似乎泄出来一些，毫不讲理地吞噬着她的理智。

　　她缓了缓情绪，努力没让眼泪轻易流出来，过了一会儿，才回答：“嗯，那我宽衣了，你先回避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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