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猬

　　杨澍在浴室洗去一身暧昧。女人很有分寸，没在他身上显眼的位置留下痕迹，只有右侧肩膀上有几道浅浅的指甲印，像是受了过分刺激忍耐不住留下的，但很快又克制，在这间歇里甚至安抚性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勾着后颈和他唇齿相缠，好让他过分焦躁激烈的动作放缓下来。。
　　是绝不会被掌控的，游刃有余的表现。
　　杨澍冷笑一声，冲掉身上的泡沫，内裤勉强能穿，他只扫了沙发上的新衣一眼就移开了目光，从地上捡起自己的衣服穿上了。
　　衣服皱巴巴的，像片烂菜叶子粘在身上。昨晚上这件衣服跟着他去了饭店，KTV，进了酒吧，沾染了乱七八糟的味道，又沤了一夜，像是刚从下水道打捞上来，此刻却让他很是安心。
　　穿好衣服，他走到床边，抽出那张准考证放在口袋里。看着那块表顿了顿，像是看着一颗随时都会引爆的定时炸弹，又像是命运之神给他的馈赠。
　　“命运馈赠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码。”他脑海中闪过这句话，心里有点茫然，自己这份礼物的价码是什么呢，或者说，他还有偿还价码的机会吗？
　　表盘对于人类赋予它的意义一无所知，指针冷漠又尽忠职守地哒哒转动。
　　身上的抓痕不出三天就会愈合，皮肤光洁如初。记忆也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模糊。出了这个酒店，谁也不会知道这里发生过什么。
　　人好像一台更新迭代速度很快的机器工厂，总是贪婪地渴望着新鲜，不耐烦地抛弃旧的东西，再匆匆奔赴下一场邂逅，下一个故事，认识下一个人。喜新厌旧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好像不这样就没法活下去。杨澍在这个十八岁，风华正茂的年纪，突然认识到了时间的残酷和人类的善变。
　　他拿起那块表轻轻摩挲了一下，像装一段回忆一般，把那块表装进了口袋里。
　　从床上翻出手机，发现竟然还有几格电，他一边出门一边翻看消息。
　　七八个电话，大部分是昨晚上打来的，杨澍看着那没标名字的数字，根据时间猜测应该是班上同学久不见他人，打来叫他回去的。杨澍没理。
　　还有一个是今早打来的，来电显示“小姑”。杨澍在这个备注上顿了顿。小姑除了过年惯例性地问候电话外，几乎不和他联系。这个时间点打来，怕是有什么事。能是什么事呢，杨澍心里感觉不会是什么好事，也不会是小事，但更具体的自己也不愿去想。手指在上面停留了一会儿，又移开了。
　　老妈没打来电话。这倒是在意料之中。
　　他又翻开微信，一打开，一堆消息哐哐往外弹，足足响了十来秒才消停。
　　他匆匆扫了一眼，没什么需要特别关注的消息。
　　最上方置顶处，备注着“老妈”也有个小红点，显示着消息数“2”。
　　“什么时候回家？”
　　“太晚了，在外面玩注意安全。”
　　消息发来的时间正好在杨澍进了酒吧后。
　　他咬着嘴上的死皮，打字又删掉，最后什么也没回。
　　心情差到了极点。
　　电梯叮地一声开了，他迈步走了出去。也许是脸色太差，到大堂立刻有服务生迎了上来，脸上带着关切，问他是否需要帮助。
　　他不想拂别人好意，本想挤出个令她安心的微笑，牵了牵嘴角又放弃了。肌肉好像不太受控制。
　　最后只是含糊地吐出一句“不用”，匆匆走了酒店。
　　外面阳光正盛，被身后富丽堂皇的酒店玻璃反射，那些被折射的金灿灿的光线打在他身上，接着刺穿了他。
　　离开，必须离开这儿。
　　他扫了一眼记住了酒店的名字，打开地图，搜索起回家的公交来。
　　在公交上坐定，他才看起微信上的消息来。
　　还有下方还有几个好友验证，头像是小猫小狗，胆子大的直接说了来意，内敛一点的只说自己和杨澍在哪见过，还记不记得云云。
　　杨澍一个一个点掉，都没有加。
　　列表也是发什么的都有。
　　问他去哪了，怎么还不回来。
　　问他考得怎么样，有没有估分。
　　问他暑假什么打算，还去干兼职吗？
　　还有几个告白的，问他有没有喜欢的人，希望在一起或者表达自己这么做只是为了给自己的青春一个交代等等。
　　严琦也发来了消息，一长串，夹杂着各种可爱的表情包，对话从语气词非常充足的”呢叭嘛”到最后的那句“杨澍，你这就没意思了，不喜欢就说不喜欢，也用不着把我推给别人吧。”
　　杨澍很难想象这个过程中她经历了怎样的情绪转变。他看着最后一句皱了皱眉，“推给别人”这句太可疑了，像是有人特意跟她说了什么，而这个“别人”显然有具体的指代对象。
　　虽然被人摆了一道，莫名其妙安上了这样的帽子挺让人火大，但他还是没有解释什么。他确实对对方无疑，此时解释反而容易误会，暧昧不清。他不喜欢。
　　手指往下滑，点开茹小洋的对话框，写着：“我跟阿姨说你在我家过夜，问起来别穿帮了。”
　　半夜又有一句蹦了出来，“真想喝酒啊。”
　　他啧了一声，发了条消息过去；“我妈问你了？”
　　那边很快问道；“对啊。你没打电话告诉她一声？”
　　杨澍想起刚才那两条冷冰冰的信息，顿了顿，有点别扭地打字：“没。”
　　茹小洋发来一个“无语”的表情，消息接二连三往外蹦；
　　“不是我说，你俩这母子关系也真够含蓄的，明明挺在意对方的，非要装出一副亲情淡漠的样子。”
　　“从小学开始，我就给你俩当传声筒，我其实是你干弟弟吧。”
　　“话说你昨晚到底去哪了，我晚上碰到你们班同学了，严琦还跟我打听你来着。”
　　”你俩这是？闹掰了？”
　　杨澍慢吞吞回道：“本来就没没好过，怎么掰。”
　　想了想又问道；“今晚要来我家吃饭吗？”
　　“不了，刚考完试，阿姨说不定有话要跟你说，我一外人就不去凑热闹了。”
　　杨澍乐了：“刚不还干儿子呢吗，怎么这会儿又成外人了。”
　　那头也没个正经：“我会做人呗，在你俩关系需要协调的时候就是干儿子，平时就退回外人位置，怎么样？”
　　杨澍由衷地竖了竖大拇指：“不错。”
　　杨澍把昨晚的经历含糊带过，两人又扯了几句结束了对话。
　　杨澍又回了几条学科老师问考试难度的消息，剩下的也没耐心看了，反正也没什么重要的，一股脑点完，看着不爽的，还顺带着删了几个好友。
　　跟着人流换了几趟车，又骑了一段共享单车，终于在傍晚时分拐进了自家小区。
　　夏天的下午四五点钟，太阳还很大，悬在空中，给周围建筑镀了一层金边，这片破旧肮脏的筒子楼竟也有点庄严神圣的味道。
　　不知哪家邻居在炒排骨，杨澍闻到了浓郁的肉香味儿。
　　杨澍踩折几根杂草，绕开苍蝇嗡嗡打转的垃圾桶，蹦过几股泛着恶心泡沫的污水，浆洗得硬邦邦的衣物挂在绳子上，被风吹得直往人脸上扑，杨澍一闪身进了楼门。
　　他一步三个台阶，一口气爬上了四楼，刚停下脚步想喘口气再开门，隔壁邻居家的门吱呀一声开了。像是守在门边，就等着他出现似的。
　　他往楼梯口挪了挪，不出意外，钱大妈那张圆饼状的脸出现在门后，满脸堆笑地打招呼：“小杨回来了？高考考得怎么样啊？“
　　杨澍知道她出现在这里不是来问他成绩的，于是没有回答，等着她说下去。
　　果然——
　　她做贼似地朝杨澍家门口看了一眼，接着脚往外挪了一大步，一只手抓在门把手，大半个身子都挤了出来，油腻腻的脸上浮现出暧昧神秘的表情，挤了挤眼，朝杨澍做了个“凑过来我就告诉”的表情。
　　杨澍纹丝不动。
　　然而她撇了撇嘴，到底还是没按捺住，朝杨澍走近几步，压低声音咆哮：“我看到隔壁那老赵进你家了。”
　　杨澍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
　　钱大妈以为他不信，急急补充：“真的，我出来扔垃圾，亲眼看到了，他们两个人。”
　　“已经进去好一会儿，你说里面在干什么呢？”
　　她话里满是毫不掩饰的低俗揣测，眼里闪着得意洋洋的、等着看好戏的恶意。

　　许是对杨澍的沉默有些不满意，她凑近了仰视着他：“你说你妈会不会给你找个后爹回来。”
　　“你他妈给老子闭嘴。”
　　女人似乎没听懂他在说什么，反应了几秒之后脸色大变，撸起袖子又要冲上来跟杨澍拼命。
　　等到看清楚杨澍脸上的表情，又把伸向他衣角的手收了回来。
　　这小子平时看到她总是一副爱搭不理地表情，要么直接无视，那词怎么说来着——死人脸。算是没教养到了极点。
　　但今天不一样，他人高马大杵在楼梯口把后面那块小小窗户上偷进来的光遮了个干净。一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脸上的表情有股子不属于少年人的阴鸷狠毒。在阴影中形如鬼魅。
　　她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突然生出自己再多说一个字，就会被对方推下楼梯的感觉。
　　这个想法让她心头狠狠跳了一下，咽了口唾沫。她紧张地盯着对方握成拳的手，生怕对方一下冲上来。
　　然而男孩没动。
　　仿佛刚才的危险只是她自己吓自己，只是一种错觉。
　　钱大妈反应过来自己一个四五十岁的人被毛头小子吓到，脸上闪过一丝恼怒，但此时气焰起来已经聚拢不起来，跺着脚呸了一声，转身泄愤般地往门口垃圾袋上狠狠踢了一脚，一句“没人养没人教的小畜生”被留在门外，门哐一声合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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