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会

　　少顷，顾聿衡推开客厅大门。
　　近日北京气温转凉，他刚从外头回来，浑身裹满寒气。

　　许正勋扭头看向他，笑着招呼：“聿衡，快过来坐。”

　　许绫然条件反射地循声朝门外望去，正好跟顾聿衡四目相撞，身子像被雷劈了一道。

　　在她发愣的间隙，顾聿衡已经走了过来，在她对面坐下。

　　“然然，这就是我跟你说的，顾爷爷的孙子顾聿衡，聿衡，这是我孙女许绫然，这是我小女儿许姣。”
　　许姣客气的同他打招呼。

　　许绫然半天没回过神，脑袋嗡嗡的。

　　顾聿衡目光轻轻从许绫然脸上点过，“我知道，之前见过。”
　　许耀明以为他指的是俩人儿时的交往，眼底划过一抹意外赞赏：“没想到你还记得。”
　　他没否认：“昨天在公司也见过，我近日刚接手云创。”

　　闻言，众人不约而同露出惊讶的表情：“你就是云创新上任的老板？这么巧。”

　　后面叽叽喳喳说的什么，许绫然已经听不清了。

　　许姣暗戳戳用肩膀撞她，悄声道：“欸，原来你说的新上任的老板就是顾聿衡啊，怎么不跟我说。”
　　“我不认识啊。”
　　“......？”

　　吃饭的时候，许绫然已经平复好心态，完全接受了这个巧合。
　　视线偶尔跟顾聿衡撞上，也能不着痕迹且淡定自如地移开。

　　童年这么久远的友谊早就形同虚设，如今他们是老板跟职员的关系，连陌生人都算不上。再说了，要是两家长辈关系真那么要好，也不至于这么多年没联系。

　　吃饱后，许绫然下桌。
　　顾聿衡陪长辈们聊天，一直待到饭局最后。

　　俩人再见面，是在前院。
　　许绫然握着车钥匙，准备等他们聊完，找个时机跟爷爷说一声便回去。

　　隔着一段不近不远的距离，俩人对立而望，四周万籁寂静，暖黄的壁灯幽幽，门前石柱上拴着的大白趴在地上，尾巴惬意地晃动。

　　顾聿衡看见她后，并未犹豫，径直走过去：“你要出去？”
　　她嗯了一声：“我平时不住这儿，自己租了房子，离公司近点。”

　　本以为顾总会称赞她对工作上心，在北京寸土寸金的地带租房子住，但他却回了句云里雾里的话。
　　“原来这样，我还想着搬过来。”

　　“......”
　　许绫然强迫自己不去细想他这话的意思，也装作察觉不到周围怪异别扭的氛围。

　　第一次这么近距离跟顾聿衡讲话，还是被他的长相惊艳到了。
　　他穿了身浅灰圆领薄卫衣，与平时的精英高冷形象不同，今晚的他休闲且舒适，乍一眼像个男大，撇开他身上浑然天成的上位者特质外。

　　没注意多看了人家几秒，许绫然讪讪地移开视线：“那个，昨天下午的事，不好意思，把你袖子弄湿了，电脑没弄坏吧？”

　　“没有。”他顿了顿，又说：“其实我应该跟你说声抱歉，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你是谁，没跟你讲。”

　　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时机开口，又猜测她是不是把自己彻底忘干净了。
　　直到刚才，这个困扰他多年的疑惑才有了答案。

　　她摆摆手表示没关系：“没有没有，我已经不记得了。”
　　顾聿衡下颌紧绷，眼眸半明半昧：“真的一点都不记得？”
　　“不记得。”

　　空气蓦地陷入沉默。

　　他看向别处，若有所思：“也是，那会儿你年纪还小。”

　　不知是不是错觉，许绫然仿佛感受到了他情绪上的微妙变化，小心翼翼睨他一眼：“...难道你还记得？”

　　还没等来回答，手机铃响起：“小姑，我在院子里。”
　　“吓我一跳，还以为你走了。”
　　许绫然：“你着急回去吗？”
　　“嗯，差不多该走了，我回去还有事，你就在院子里等我过来。”
　　电话掐断。

　　顾聿衡没回答她的问题，转而道：“最近我比较忙，等闲下来，请你吃顿饭吧。”

　　如果说请她吃饭是因为两家的交情，可这都隔了两代了，俩人压根不熟，更逞论他们如今的身份地位悬殊这么大。

　　知道人家只是客气一下，她也客气回道：“不用麻烦。”
　　说完，觉得自己语气稍微有些生硬，应该把话说得更圆滑一点：“如果非要请吃饭，那也应该是我请你吃饭。”

　　顾聿衡抬眸，饶有兴致地凝视着她：“怎么说？”

　　“面试的时候你帮过我，还有会议室那次，不小心打翻你的水，你也没怪我。”她认真道：“谢谢。”
　　他似乎觉得也有道理，“好，那我等你请我，加个微信？”

　　许绫然一怔。
　　这人怎么不按套路出牌。

　　“你扫我。”顾聿衡点开微信二维码，不给她拒绝的机会。
　　她微窘，没有推脱，“嘀”一声，发送了添加好友请求。

　　回到家，许绫然看了眼她跟顾聿衡的对话框，里面只有简单一句：
　　我通过了你的朋友验证请求，现在我们可以开始聊天了。
　　除此之外没有别的。

　　这应该是顾聿衡的私人微信，从微信昵称就能看出来——一串省略号。
　　点进朋友圈，也是一片空白。

　　她想了想，将他的备注改成规规矩矩的“顾聿衡”，退出去一看，又觉得他躺在会话列表里十分突兀，便左滑隐藏对话框，一下就顺眼了。

　　周末几乎睡了一整天，傍晚时分，黄秋妮带着外卖来家里找她。
　　俩人吃完外卖就开始打游戏，打到九点过。

　　许绫然觉得这两天过得太快了，转瞬即逝。
　　周一上班，她在楼下买了一杯黑咖，踩着点参加晨会。

　　本周继续完善人力资源治理系统、员工招聘，内部选拔以及员工薪酬实施和修订。
　　内容千篇一律，落到实处又是另一回事，琐碎又冗务，工作量超出往前一个月。

　　许绫然跟娟姐参加了几场面试，做一些记录问询的文职工作，一上午时间便过去。

　　回工位看了会手机就到饭点了。
　　本来想在公司附近吃，但是累得有些不想走，她便等着黄秋妮从洗手间回来，一起去食堂。

　　“不去吃饭吗？”突然，旁边有道声音问她。

　　许绫然扭头，看见于柯面带微笑地走过来，手里抱着电脑，应该是刚忙完。

　　于柯是二组的，比她们都早来几个月，性格温和，跟谁都能聊几句。
　　不过从入职到现在，许绫然没怎么同他讲过话。

　　“在等秋妮。”她温声应答。
　　于柯笑容淡了淡：“哦，我还以为你落单了，正想说要不要一起结伴去食堂吃饭。”

　　许绫然心想又不是读书，吃饭上厕所都得结个伴。
　　这时微信黄秋妮来了消息，说一时半会儿出不来，不用等她。
　　“......”

　　她收起手机，起身转向于柯：“现在落单了。”
　　于柯愣了愣，没忍住笑出声。

　　俩人一起走进电梯，出来的时候，刚好碰上从旁边电梯出来的顾聿衡，身边还跟着助理秘书。

　　看见人，于柯停下脚步打招呼：“顾总。”
　　顾聿衡瞥过来，朝他淡淡颔首，目光又平移至于柯旁边的许绫然身上。
　　察觉到他在看她，许绫然只好跟着于柯喊了声“顾总。”

　　这一次，顾聿衡等了一秒才点点头，表情依旧平淡从容，比他们提前踏进员工餐厅。

　　“原来老板也吃公司食堂啊。”等顾聿衡走远了，于柯奇道。

　　许绫然没吭声。
　　老板不光吃公司食堂，还让员工请自己吃饭。

　　他们来晚了，食堂这会儿排队的人多，也没什么空位了。
　　许绫然走到第一个窗口，一个一个看过去，纠结吃什么。

　　于柯跟在她后面：“想吃什么，我请你吧。”
　　“不用了，谢谢。”

　　再纠结就没什么可挑的了，许绫然在中餐口前排起队，于柯就在她后面。
　　付钱的时候，于柯一定要抢着付，周围那么多人，许绫然没太拦着。

　　近一点的位置都已满人，他们只好找了靠墙的位置。
　　刚坐下，许绫然抬起头，突然看见不远处的顾聿衡。

　　云创有三个食堂，虽然都在同一层，但级别不同，她没想到顾聿衡会跟普通职员在同一个食堂用餐。
　　他那桌坐着三个人，周围几张桌子都没人，估计是不敢挨着老板吃饭。

　　吃惯了外面餐厅，许绫然没什么胃口，还剩大半便吃不下了。

　　于柯：“是不是不喜欢，要不要换别的菜系？”
　　“不用，”许绫然笑笑：“可能是上午零食吃太多了。”

　　共事这么久了，于柯知道她平时在办公室的日常，手边不是零食就是奶茶，他觉得挺可爱的，笑道：“零食要少吃，不健康。”

　　边吃边聊，吃完起身的时候，许绫然忍不住朝顾聿衡所在的位置看去，空无一人。

　　回到办公室，继续上午的工作，几小时后下班。

　　大家陆陆续续离开，许绫然照常跟黄秋妮一同坐电梯下楼，黄秋妮到一楼，她还得再下一层。

　　回去路上有家大型生鲜超市，她特地办了会员，几乎每次路过都会买点东西，这次也不例外。

　　许绫然买了些饮料和即食全麦欧包，回到车上，突然想起另一部手机落在公司了。
　　她有两部手机，落下的这部是专门用来打游戏的。

　　现在快到七点，回公司拿了手机再回家的话，最多一个半小时，没多犹豫，她调转车头。
　　到公司直奔办公室，手机果然在桌盒里躺着。

　　折返回地下车库后，打游戏的这部手机突然响了，许绫然胸口蓦地一紧。

　　这部手机只存了一个号码，以前交代过，没事的话不要主动拨来，她默了默，缓缓摁下接听键。

　　“小然，你在忙吗，她情绪不太对。”
　　许绫然贴着墙面，低声问：“出什么事了？”

　　电话那头不断有东西碰撞砸地的声音，等了好一会儿，对方才又说一句：“你等等，我把玻璃渣收拾一下。”

　　她垂眸应：“嗯。”

　　这个时候公司没什么人，停车场安静得针落可闻，呼吸声愈发清晰，她干脆走到墙角，静静等待对方开口。

　　大约几分钟后，电话里传来声音：“好了，你跟她说说话吧，刚才吵着要找你。”

　　许绫然清了清嗓子，柔声道：“妈妈。”

　　“不准叫我妈！你还知道我是你妈？你心里只装着姓许那一家子，我当初不如不生你，生条狗都比你有良心！”向柳珺嗓音嘶哑尖锐，每一个字仿佛都用尽全身力气：“你是快活了，有想过我吗！啊！你知不知道我过的是什么日子——”

　　她静静地听向柳珺发泄完，吼得没有力气再吼，耳边只剩下急促颤抖的喘息。

　　“没有，我很想你，”她舒出口气，尝到喉口的酸涩：“妈妈。”

　　“想我就是对我不闻不问，要我在这边自生自灭！”向柳珺冷笑，“你一天不跟许家断绝关系，就不准叫我妈！”

　　再多的话也无济于事，她发病时，只有一股脑的怨恨怒气，谁的话也听不进去。

　　许绫然：“妈妈，你把电话给田阿姨。”

　　对面应该开的是外放，伴着向柳珺的咒骂声，田阿姨夺过电话：“她先前还不这样呢！怪我怪我，不该打给你，她自己待着慢慢就平静了。”

　　“没事，她这两天怎么样？”
　　田阿姨：“吃饭胃口还算好，每天下午如果有阳光，我就带她到外面转转，晚上睡觉还以前一样，吃了药才睡得着。”
　　“嗯，麻烦你了，”许绫然想了想，“我下次放假过来看她。”

　　田阿姨连连应声，又说了些向柳珺的事，电话挂断。

　　世界倏然安静下来。
　　许绫然重重松口气，背擦着墙面缓缓蹲下，手臂抱住膝盖将脑袋埋进去。

　　自从爸妈离婚，她从小引以为傲的幸福家庭就这么破碎掉。

　　在此之前，她的世界美好快乐，整天乐呵呵不知愁，而此后，生活瞬间便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这些情绪没人能分享，也没人体会，她只能咽下，碾碎了独自品味。

　　半晌，她泄愤似的将手机壳的玩偶吊坠扯下，狠狠朝外砸去。

　　吊坠摔在地上，滚了两圈，玲娜贝儿的脸正好朝向她，绽着一抹大大的笑脸。

　　许绫然眼神怔忡地盯着玩偶，几秒后，视野里忽然出现一双西装裤腿，笔直挺拔，一尘不染。

　　目光往上一抬，顾聿衡那张过分好看的脸猝不及防闯入眼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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