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柯]明日之城

　　Chapter 6

　　“什么叫死者大脑结构异常？”罗莎莉亚问。

　　她正坐在巴德尔警局鉴识办公室茶水间的一角，看着自己带来的实习生不停地往咖啡里加着方糖，棕褐色的液体几乎要变成半凝固的稠状物，依然解不开亚伦脸上浓重的困顿之色：“就是发现了不该出现在她身上的病理表现。”

　　“尸检报告没提到这一点。”罗莎莉亚下意识地说。

　　亚伦困扰地点头：“那也没有错误，如果只是单独把她作为一个死者来看的话，整体情况与报告相差不远。死因是多处内脏衰竭，从死亡的时间点来看，很难判断先后，或者也有可能是同时，其余全身大部分表现正常，只是按核磁扫描的结果看，大脑中灰质较少，甚至远低于平均水平——病理意义上，这意味着情绪控制障碍，集中力低下，甚至可以考虑抑郁症或者躁郁症等疾病，但。”

　　罗莎莉亚拧起眉：“但米歇尔·格林是美国外交部高级官员，沟通交流在她的工作中占很大一部分。”

　　“没错。”亚伦说着，喝了一口杯子中的棕色半固体，脸色依然苦得像被迫吃了黄连，“这完全说不通——我做了一些个人的搜索，米歇尔·格林不仅仅是居于幕后坐镇办公室的那种文职类型，事实上这几年外交访问名单上有不少地方有她的名字，最近的一次在今年十月份，所以起码在这次旅行之前，她应该都没有到无法工作的状态。”

　　的确是个疑点。罗莎莉亚揉着额头，这案子从开始到现在就充满了不合理的小节，死亡原因不明的尸体，来高等教育约等于无的穷乡僻壤观光的教育家，以及疑似精神问题还能顺利工作的他国外交官，现在她开始觉得自己也需要一点精神支持物了——等等，电光火石的灵感。

　　“或者她用了一定手段来维持自己的精神稳定。”罗莎莉亚猜测道，“心理治疗……不，药物治疗，比如兴奋剂？你觉得可行吗？”

　　味蕾自虐活动暂时中止，亚伦凝神思索片刻，还是摇摇头。

　　“兴奋剂只能让人短时间内精神亢奋，但同样具有成瘾性，所需要的浓度必然逐步提升，依照扫描结果看，医疗用药对她而言已经十分勉强了，但美方说她没有吸毒史，至少依我们所知，她没有接触更高浓度的药物。”

　　“除了不明药剂。”罗莎莉亚说。

　　“除了不明药剂。”亚伦道。

　　多少也算有进展，只是解答通向另一个难以理解的深渊，二人沉默着相对若干秒，仍旧没人提出新观点，着实是一时半会推进不下去，对话只得在这里暂时中止。罗莎莉亚望望墙上挂钟，距离大队人马到齐只有不到二十分钟，抵达任务地的第一日总是像在时刻表上赶场，她收回视线，看向仍然和手中咖啡较劲的实习生：“警局对面有家快餐店，”她邀请，“我猜下午会有个很长的会，一起吗？”

　　真想知道MI6内部有没有人会拒绝这样的邀请，但反正不是他。亚伦飞速地把咖啡杯扔进垃圾桶，希望自己的笑容不要太紧张：“啊，当然。”

　　他很快就知道罗莎莉亚为什么要这么做了。

　　快餐店采用轻松活泼的装修风格，临街是整面透明的玻璃墙，他们挑了个好位置，吃到一半的时候就看见那几辆成群结队的公务车，车门打开，先下来的是穿着警署制服的戴维斯，跟着就是若干生面孔，好奇地打量着警局大门，许是不习惯英国的气候，其中一个披上了公务外套，DEA的暗黄色标识在袖口折了几折。

　　“他们真的没想过要藏。”亚伦咬着可乐的吸管，带一点难以置信地喃喃。

　　“也不算。”罗莎莉亚淡淡地道，随手用番茄酱的包装袋点点队尾发色掺白的男人：“詹姆斯·布莱克，FBI十年前的外勤骨干，行动代号‘小丑’，后来因真实身份名声大噪加上年纪渐长体能下滑，不再适合潜入工作，选择退居二线，是个实战经验丰富的前线指挥官。”

　　一个停顿，她意有所指地补充。

　　“我很好奇他怎么没和FBI的人一起过来。”

　　亚伦恍然：“您是说……”

　　“不知道，我唯一知道的是这条情报不属于外交部成员的知识范围，所以无论美方打算怎么介绍他，记得假装一无所知。”手机铃声响起，她抽空看了眼对面的实习生，“对，就是这张一脸空白的脸。”

　　说着按下通话键，戴维斯警长的声音从听筒中挤出来：“卡尔女士？美国人到齐了，你和安德森博士在哪？”

　　“我们在路上，”她镇定自若地答，“马上到了，稍等十分钟。”

　　然后挂断通话，经历丰富的女探员朝桌对面抬了抬下巴。

　　“准备好了？”

　　没有拒绝的余地。亚伦放下手里的快餐，深吸一口气，然后用力点点头。

　　相比起这些年她扮演过的一段又一段短暂人生，伪装潜入专案组已经算是相对合乎心意的一项工作，至少在这里的所有人都效率至上。十分钟后，坐在专案组办公室的罗莎莉亚注视着眼前挤得满满当当的房间——英方十五人，美方八人，多数都是司法外勤部门下属，人均高度往一米九靠拢，体型凑在一起就是一堵墙，将本就狭小的空间围得算是水泄不通。好在无人在警局在意什么长幼有序上下尊卑，除了戴维斯警长在演示白板前占了一小片空间以外，剩余的所有人都不分彼此地拖着椅子混在一起。

　　这某种程度方便了她的观察。罗莎莉亚抬眼，詹姆斯·布莱克正坐在她和白板的直线距离上，她看得光明正大，美方将其介绍为“调查小队整体负责人”，却没有提及具体的职能归属，赤井秀一也依然担任着FBI名义上的领队，真奇怪，他们难道觉得詹姆斯·布莱克的名声不够大？还是这又是一个企图在人群中分辨MI6的心理战术？无论如何……

　　“速记本要被你撕烂了。”

　　耳边落下的轻声提示让她一惊，侧头，刚告别半个多小时的男人从容地出现在她右侧的位置上，罗莎莉亚环顾四周，人墙仍然坚实地环绕着房间，天知道他是怎么悄无声息地一路换座位换过来的：“你做了什么？”

　　“一点在纪律严明的军营学到的耍滑小技巧。”赤井秀一答，又似乎什么也没答，只是抬手点点她手里发皱的纸页，“说了很多次，这不是个好习惯，完全能从纸张的痕迹上判断你的情绪。”

　　很多时候他会不经意地暴露出这种亚洲家庭的长男气质，对同一房檐下的所有孩子带有管头管脚的责任意识。罗莎莉亚蹙眉，对年龄相差较大的秀吉和真纯来说感受如何她不知道，但对她自己来说，这态度难免叫人不快。

　　“说得就跟你自己戒烟了似的。”她随手翻过这页，在新的页面上原封不动地抄下白板上的笔记，同时不忘回敬，“盯梢的时候没因为烟味暴露过吗？”

　　“任何缺陷都有其应对方法。”

　　赤井不置可否，或者说，他的版本的强词夺理，罗莎莉亚翻了个白眼，随手用笔杆挑起他的袖口，一连串紧贴在皮肤上的尼古丁贴片暴露在视线中，她扯扯嘴角。

　　“这就是你的应对方法？”

　　“当然，”赤井若无其事地答，“无烟，环保，并且无公害。”

　　“我会在圣诞节和玛丽讨论一下这个观点。”

　　“嘿，亲爱的，对我公平点，她自己也抽。”

　　事实上，没有，或者很少了，自从发现前两个孩子个顶个地不听人话之后，玛丽早就在生下真纯前就洗心革面决定重新学习如何做个母亲，第一步就是把烟戒了。罗莎莉亚垂眸，忽然没了继续讲下去的兴致，以赤井秀一的观察能力不可能看不出，他只是习惯讲话前提总是十年前的那个家，那个赤井务武还在的时候的赤井家。

　　如今想起来仍然像是未醒的噩梦，十年前的某个周末夜晚，难得全员齐聚的客厅，一场随意发起的扑克竞赛，赤井秀吉的记牌能力一直饱受歧视，惨遭剩余参战者联手打压，作弊范围一路从同辈的罗莎莉亚和赤井秀一蔓延到身为母亲的赤井玛丽，在险些网罗赤井务武的时候被一通工作来电打断，目的地美国。后续经过在各路人马的遮掩下显得混乱不堪，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一周后赤井务武杳无音讯，仅对妻子留下口信，称不要来找。

　　再隔半月，赤井秀一在早餐时宣布，他高中要去美国。

　　“你还没放弃，”她冷静地问，“是不是？”

　　无人应答，也许是因为答案足够显而易见。视线前方的白板纵横交错着时间地点和逻辑线，如此清晰明了的追寻，某种程度上她能理解，在每一次冒险，探寻，剥茧抽丝的快|感之中。

　　只是。

　　她想，只是。

　　空白的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赤井秀一叹口气，倾过上半身。

　　他用手里的速记板替换下了她手中的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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