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柯]明日之城

　　Chapter 5

　　第一发现者是个无辜的倒霉蛋。

　　赤井秀一在踏入民宅的三十秒内就确定了这一点：弗兰克·斯图卡特，现年五十二岁，独身，无子无女，曾经是个火车乘务员，在十年前的一场惨烈的脱轨事故中侥幸生还，却不幸落下了腿脚不便的毛病，从此喜好酗酒——这句话的意思是，他那因为饮酒过量而抖成筛子的手，想要打出一针到位的静脉注射孔，几率不会高于让枪都没摸过的新手首发命中八百码之外的目标。

　　这一发现让后续的问话变得索然无味，屋内的摆设简陋，便将更多的注意力放在同行者身上。可罗莎莉亚没在看他，正坐在窗边耐心地和屋主对谈，从交友状况问起，一路蔓延到舆论形势和国际关系，将复杂艰涩的东西讲得深入浅出，像许多年前他们一起在初中上过的公民关系课，罗莎莉亚是那种会被教师偏爱的学生，头脑明晰，态度端正，常常在谁也拿不定答案的主观论题中被教师点名，再握着书本站起来，裁剪良好的衬衫拉扯出平滑的线条，裙摆在腿侧留下一点阴影。

　　那时他会从趴着睡觉的姿势转动一下，脸颊贴在桌面，侧着头看。

　　晨光从窗子扫进来，轻柔地笼在她身上。

　　走神得太明显，十分钟后他们告辞，被屋主送出屋的路上她看了他几眼，直到屋门在身后关上，才露出一点不快：“怎么？”

　　凭对她脾气的了解，实话实说大概是要遭殃，赤井秀一权衡利弊，沉吟片刻，决定知趣地说回案情：“在想之后的调查方向，西泽逊河上游有多少人群聚集地？”

　　罗莎莉亚狐疑地扫了他两眼，才接下去：“不多，考虑到河流流速和死亡时间，以及尸体泡发状况，也就只有两个镇子可能有关，如果把一切极限情况都算上，就三个。”

　　“……确实不多，”常年跨着半个地球办案的探员认同，“我注意到这附近的人口本就稀少。”

　　“城市热，在哪个国家都有。”

　　罗莎莉亚简洁地答，和他一起走出院子外墙，临近正午，街上依然人影寥落，几百米的街道旁只有一家便利店懒洋洋地点起了灯，像是店主模样的人正坐在招牌下抽着烟斗，花白的头发淹没在吐出的云雾里，几个好奇的小孩围着道旁停着的那辆崭新的公务车打转，见到他们靠近，便一窝蜂地散开。

　　没有年轻人。

　　赤井秀一坐进车里，他明白同行人的意思，字面意义上，这一座正在老去的城市。

　　所以，为什么米歇尔·格林会出现在这？

　　做过特殊处理的车前窗将街道框得狭窄而曲折，道旁高耸的电线杆将黑色的线缆横七竖八地歪过天空，毫无规划，缺乏条理，他将后脑放在车枕上，试图理清思路，问题化作片段的文字，在脑海中拆碎重组，米歇尔·格林，巴德尔，外交部官员，毫无生机的小镇，药品，学生，年轻人，教育，教育，教育。

　　“这附近有任何高校吗？”他忽然问。

　　罗莎莉亚快速地从眼角瞥他一眼，神色里掺了点莫名：“本地有小学，中学在临镇有两所。”

　　“在那三座镇子里？”

　　“确切的说，在那两座。”她问，“有什么想法？”

　　“米歇尔·格林在外交部的职位是科技与教育办公室行政主任。”

　　“你觉得她会对高中阶段的孩子感兴趣？”

　　不一定，年龄对不上，三张未决谋杀的面孔自眼前一闪而过，像是缜密的进程中脱落的齿轮，比起合情合理的搜查更像是冒险的赌博。赤井秀一不自觉地隔着衣袋摆弄起打火机，烟瘾犯了，或者说，他太过于兴奋，蛛丝般的线索像无意中飘散的□□，许多时候他懒怠将思路一点点公开，是个热衷独自搜查的行动派，刚入职时凯文和詹姆斯不止一次地在他的思路后面疲于奔命，赤井探员，他们那时生硬地叫他，你不能总是抛下队友单独行动，我们是一个团队。

　　这个问题在他某次孤身炸了境外军火商的供货仓库后被所有人宣告放弃，即使是最老练的探员也不得不承认和赤井秀一搭档是件过于危险的事情，这位联邦调查局近二十年来最优秀的学员可以飞身从连环爆炸的仓库中安然脱逃，而多给他派一个帮手只会拖慢逃生的进度条。独行侠的名号由此越传越广，和他神乎其技的射击技术一起，成为联邦调查局内部又一令上司头痛的未解之谜。

　　而事实的真相总是很简单，他看着向前延展的公路，一切的开始，早在许多年前，早在他开启人生中最宏大的冒险的时候，他就决定把所有的依靠留在过去。

　　不过，心底有一个小声音安静地提议，如果你真的想要她的谅解，这或许是一个机会。

　　“我还不确定，”几秒之后他听见自己说，像一种委婉的让步，“但如果能有警方主持的公开调查的话，再好不过。”

　　车子在公路上飞驰，有那么一会罗莎莉亚没有说话，她在沉默时侧脸显得更为冷峻，将许多可以用以推断主人心情的微表情一并冰封，徒留难耐的寂静。赤井秀一亦不催促，狭小的空间让彼此呼吸可闻，他近乎感觉自己可以听到她的心跳。

　　直到罗莎莉亚开口，和缓的语调。

　　“我会看看我能为此做到什么。”

　　她承诺道。

　　车子在正午时分抵达警察局，出入的忙碌警员依然不减分毫，他们推门而入，拥挤的办公用品布满了整个大厅，积压的资料堆摇摇欲坠，作为地基的咖啡杯和烟灰缸艰难地支撑着过往人等的神经。

　　联邦调查局和外交部的证件如预期般好用，被拉住的人很快为他们指明了专案组办公室和鉴识部门的方向，分列在大厅两侧，鉴识部门独占大半的走廊，外交官就此对他颔首道别，转身就融入了一室忙乱之中。

　　相比之下，专案组的办公室则像是在一堆乱糟糟的办公座位中勉强求生似的，于一楼的角落中勉强竖起几扇隔断挡板，一扇半透明的塑料门顽固地分割了室内室外，赤井秀一抬手敲了两下，里面就传来了朱蒂的应答。

　　——在大多数本地警官都有自己的办公座位的情况下，显而易见这个办公室的主要使用者就变成了外来人士。

　　转动把手，门板打开，露出的一室光景佐证了他的猜想，十平方米左右的房间只有朱蒂和凯文两人，的长条形白板上钉着三四张现场照片，周围是马克笔圈出的重点信息，而正中的长桌已变做了文件资料箱和电子设备的支撑台，一袋打开的快餐外送袋子在拥挤的桌面中夹缝求生地散发着存在感。

　　见他进门，凯文顺手朝他的方向扔了罐咖啡：“见过证人了？”他问，咬着汉堡有点口齿不清，“时间这么久，是有发现？”

　　不到三米的投掷，赤井顺利接住，顺手开了易拉罐，啜饮一口才答：“没有，只是蹭了罗莎的车。”

　　“啊，早上的外交官，”朱蒂在他身后点点头，恍然，“那些程序性的问话解决起来是很慢，不过她看起来是个能干的人，是你妹妹？”

　　“我母亲的养女，”赤井纠正，“18岁之后她们的收养关系就在法律意义上终止了。”

　　这态度未免冷淡，朱蒂皱起眉：“听起来你们不怎么亲近。”

　　赤井秀一不置可否：“我十五岁就来美国了。”

　　对话到这里，再深入下去难免要触及到私人领域，朱蒂张了张嘴，还是识趣地不再追问，转移话题：“我们刚刚收到了DEA的报告，有些新的发现，他们的人三十分钟后到，见面就要开个短会。”

　　她说着示意桌面上的笔记本电脑，开着的屏幕上十二号的铅字密密麻麻地占据了整个页面，然后把快餐袋朝他推了推：“通读一遍要不少时间，所以我想你可以先吃个午餐，然后我和凯文可以把报告的重点转述一下。”

　　不待赤井说什么，凯文顿时笑了，咽下嘴里的面包：“你指望这个效率至上患者花时间吃午饭？上次在加州办的那个陈年案子，为了能把全部的卷宗通读一遍，他有三天只靠能量棒活着，我有时候都怀疑他灌的不是咖啡是原油。”

　　这句话让朱蒂忍不住笑了一声，将目光投向刚刚被类比为机器人的同事，赤井却仅仅是无所谓地摊摊手，类似的评价他自小得到过不少，于是略过来自队友的揶揄，径直走到桌前坐下，将电脑拉到面前，快速扫视起来。

　　十几秒后，他的眉峰微微一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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