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若之与君同

　　一路无话，只说范若若被人安置在正院书房的软塌上后，燕小乙屏退下人，房中再次陷入安静。本就不相熟的两人，因缘际会凑到了一起，且孤男寡女，一文一武，更是不知有何可述。
　　范若若垂眸，看着榻前白瓷杯中清淡茶烟，心中仍在想着他方才说他不是自己梦中人，是真是假。然他方才在小屋中同自己定下了明日见面，若是做梦，真有如此真实梦境？若他所言非虚，这事又确然不合常理。
　　寻常民间所言托梦入梦，或是逝者，或是精怪，而燕小乙，却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正院确实比她方才住的小偏院好上许多，外头偶有虫鸣，皆被守夜小厮悄声赶了去。万籁寂静，房中偶有一点烛火爆燃的噼啪声。
　　她看着茶烟渐散，终是双眼不知何时阖上了。再睁眼时，晨光已透过雕花紫烟纱窗，在房中晕出春的颜色。
　　范若若拥被坐起。她这儿一有动静，守在房中的大丫鬟便连忙起身过来打起床帘，见她起了，忙问是否要传水传膳。范若若轻轻打了个呵欠，还有些回不过神。
　　昨夜她似做了个荒诞的梦，梦中情境似隔云烟，她恍恍惚惚记得些，又好似忘却了些。只依稀记得好似很疼、好似心中难受、好似有人曾关怀地看向她，还有……好似梦中燕小乙约她今日午后流觞茶馆一叙？
　　真离奇，她竟然梦到燕小乙约自己茶馆一叙？难道是连着两日遇到他，竟做了这般荒唐梦境？
　　梦境内容随着醒来已破碎褪色，她还想细细回忆时，除那些破碎的内容外，余者无论如何也记不起来，再想只觉得头疼。
　　太难记起，范若若终是伸手按了按太阳穴，向床边伺立的司琴伸出了手——这便是要起了。

　　昨夜梦境荒谬，然她神差鬼使的，用过午膳后，还是唤人备了车。
　　自兄长回京后，她已不用再与姨娘斗智斗勇。她本是女子，不与范思辙有冲突，姨娘对她防范，不过是防着与她相交甚笃的兄长。如今兄长回京，两方握手言和，她再出门，已不会有“小尾巴”跟着。
　　范府的马车低调却不简陋，前挂范府玉牌，后挂银质风铃。马车行过处银铃声声，乃是提醒路人车中是女眷，小心冲撞之意。
　　京都的春日较之冬季虽和暖许多，但到底处在南方，地底下积攒了一个冬季的寒气仍未被晒透，她着春衫，丫鬟们帮她收拾车架时还备了稍厚些的披风和两个汤婆子。
　　榆林街毗邻翰林路，乃是京都风雅地。前头翰林路卖些文房四宝诗书笔砚，后头榆林街就供这些才子们休憩会友。
　　榆林街也有意思，东接七合里，西通捣衣巷。七合里最初因一里七姓得名，后随朝代变迁，物是人非，如今乃是京都专卖各色文玩墨宝之地，然因着那儿卖价偏高，多是富家子弟出入。而西边的捣衣巷，原因人家多做捣衣活计得名。而今亦多是低矮小楼，为寒门学子居多。
　　东富西平，连带着榆林街上的铺子也东面更贵些。
　　梦中燕小乙所说的流畅茶馆范若若倒是去过几回。江南孟家的产业，所供茶叶也多是江南名茶。
　　孟家在江南做茶，也是世家了，有几年宫中的茶，也是他们家供的。
　　孟家豪富，这茶馆说是在榆林街上，却还买了七合里的几套宅子，全部打通做了个大园林，只门还开在榆林街。茶馆前楼除却门厅的几张寻常待客桌椅外并无其他，打外头瞧着与左右铺子并无区别，然洞天皆在后头。
　　她来的几次，还是接了诗会的帖子，地方定在了这儿。
　　京都城说小不小，说大倒也不大。毕竟能让这些高门子弟舒服的地方，看来看去也就那些。
　　寻常文人登高作赋临水作诗，这些五陵年少却是登高要有好酒好茶好纸笔好位置方才能做出一二。

　　范若若一边小心挑了点帘子往外看行至何处，一边又莫名地想到昨夜的梦。
　　不说她忘却的那些内容，只看这梦，她一闺中女子梦到外男，只这一句，便多少带有点旖旎。遑论梦中人邀约，她竟真真去了。
　　车停在茶馆门口时，范若若尚在犹豫，但当司棋伸手要扶她下车时，她还是扶着司棋下了车。
　　罢了，就当……来品茶罢。
　　不禁晒的姑娘被丫鬟带上帷帽，堂内早有小二迎了上来。
　　范闲回京后，柳姨娘重新拨了几个得用的丫鬟给范若若，皆是她仔细调教过的。因此，范若若一说要去茶馆，便早有伶俐的吩咐了小厮去茶馆打点一二。
　　此时范府马车到，不需多言，小二便躬身引着范府一行往后院留好的雅间去了。

　　此时夏荷未生冬荷尤衰，院中大荷塘只将枯荷理出几分疏朗意境，缀着塘边粉桃绿柳，别有一番趣味。然到底初春，池风尤寒，故此番所订雅间，不在池边，在桃柳后头，有四季常青竹簇着。竹间路旁，有姿态各异太湖石做嶙峋山景，再以兰草点睛，行走时，自有暗香徐来。

　　这间茶室掩于竹林间，牌匾上书“君子”二字。范若若步入堂中，只见一侧桌上白釉美人瓶上插了春梅两枝，想来到了秋季，四周还会种上些菊花，正应“君子”二字。
　　她以前未曾来过这间，大多在池边赏玩，此时见了这清幽僻静地，忽想起哥哥所写《红楼》中赞予潇湘馆那句“若能月夜坐此窗下读书，不枉虚生一世”。
　　不过潇湘高洁，与这铜臭之地做比，到底污了清名。她为自己方才的想法哂然一笑。
　　然室内清幽，确确是读书的好地方。她在房中书架上寻了本书，自顾找了个临窗位置坐下。
　　范若若看了两页，又抬眼看了眼房中井然有序烹茶摆放茶点的丫鬟们，想了想，终是吩咐丫鬟们烹好茶后都到外头竹林外守着，她想一个人清净清净。

　　司棋是最后一个退出茶室的。她将茶点香茗再次确认好，又点上了驱蚊熏香后，方才轻声阖门离去。
　　人皆去净，范若若虽眼睛还看着书，心思已然又转到燕小乙身上了。
　　他会不会来？
　　若是来了，证明梦境荒唐至极；若是没来……时恰有绿叶修长，飘然而落。她随手接住那片飘落的竹叶，不知为何，叹了口气。
　　若是没来，便是她今日的举动好生荒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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