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尊折花回眸时

　　谢阑峥将手中的信纸揉成一团，本欲销毁，可闭目想起扶慈虚弱晕倒在自己怀中的那一幕，心又犯贱地不忍，自我折磨半晌，他又将纸张展开，唤来飞鹰，将这份求取解药的信纸塞进信筒，驱使它赶快飞回母族，让夜青读信后网开一面，寄来解药。

　　送出信后，谢阑峥如释重负，正走到门槛，墙外的过道上传来二人的谈话声。

　　“知华，知华，你等等我。不是说好一起去看望道尊的吗？”
　　易小圆的声音传进谢阑峥耳朵里，他一下辨认出来，静静藏在墙后偷听。

　　“是呀。但是落闲南园除了谢师兄，谁都没资格进呀，我们就是想看望也看不了啊，不如直接去找谢师兄问一下道尊现在的状况。”

　　易小圆点点头：“有道理，但是谢师兄也找不到人，不知是不是在病榻前照顾扶慈尊上。”
　　许知华肯定道：“当然！尊上一直很疼谢师兄，现在尊上伤势复发，他肯定是最担心的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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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呃……”话声已远，谢阑峥却听得心紧一瞬。原来在这个师门里，所有人都觉得扶慈待他很好，只有他一个人恨透了扶慈。
　　但他心中的苦，谁也不能说。

　　＊

　　春入三月，应是暖人七分。可清心峰上，气候变化稍慢，入了夜的南园更是寂冷。今年最怪异的还是这一场突如其来的返寒小雪，趁无人注目之际，又将园中的灵植洒了层薄薄的纯白。

　　听闻窗边的风声，扶慈因毒性加重，更加辗转难眠。心神烦躁间，他翻身下榻，不知外面雪降，只披了一件单薄的绿篷，便准备出门散心去了。

　　他刚一推开门，见外面风雪已停，只剩茫茫月辉与雪，静谧，空灵。只是陡然一阵寒风扑面而来，冷不防地冻得他指尖轻轻发颤。

　　夜色未深，月光更漏，残照院中一片雪影。扶慈在莲池的廊桥上散步，忽然一股苦中带涩的花香，浅浅缠绕鼻息。

　　扶慈瞥了一眼左方，见院中一棵花树，正迎着月魄而开，那些花不是普通的五彩，而是黑色的花瓣里，缀着金黄色的花心，飒飒开了满树。

　　他心念一顿：这是……苦心花树。
　　这是谢阑峥最喜欢的花。在自己的院子里种着。
　　真是讽刺。

　　他冷哼一声，将手别在袖中，慢慢走向那棵树，嗤笑一声，心道：这花……有这么苦吗？连花香都是涩的。

　　扶慈不信邪地摘了一朵，把玩在手，鼻尖轻轻嗅了嗅花蕊深处的香味，顿时……

　　“咳咳，咳咳……真苦！”
　　他被这香里的苦涩刺激得难受，本就虚弱的身体，更是承受不住地猛咳一番。缓过劲来，扶慈默默站回了长廊上，淡淡遥望这株花树，实在想不通自己当初为何要种这么一棵难看又难闻的花树在自己的园子里。

　　他以前一向喜欢梅花的，喜欢梅花的高洁和傲然。

　　是什么改变了他的心意？扶慈在心里自问，低眉看了一眼手中的苦心花枝，陷入回忆。

　　他记得那是他带着谢阑峥回到道宗的第一年。

　　那年冬天，谢阑峥因为对清心峰的水土不服，大病了一场。扶慈担心他人小，挨不住气候的折磨，特意外出替他寻药，昼夜不停地辗转多地，带着药归来的那天，却发生了一件令他最开始很愤怒的事。

　　原来在他离开后，小阑峥睡到迷迷糊糊，醒来望见窗外的红梅白梅齐放，不知招惹到他哪一点，连鞋也没穿，就赤脚跑出门去，冒着风雪，对那些梅花一顿毒打。

　　风雪里，谢阑峥去摘雪地里的红梅白梅，糟蹋了一地。赶来送餐的小弟子见到这一幕，又惊讶又气恼，一时也没控制好情绪，将人给斥责哭了。

　　扶慈一回来，见自己心爱的灵梅被拔了一片狼藉，还未问清原因，小阑峥就可怜兮兮地抹着鼻涕，扯着他的袖子哭。
　　边哭边说：“师，师尊，可不可以不要在院子里种梅花……”

　　扶慈愠怒稍平，更是不解：“为什么？”
　　小阑峥绷着满眼眶的泪水，含着哭腔道：“因为这种花，在我的家乡，是不吉利的象征。”
　　“梅花开的时候，就是冬天了，每到这个时候，山里就没有吃的了。我和妹妹他们就要饿肚子了。”
　　“而且，红色的梅花像血，白色的梅花像丧，看见了，就会有人死的……我不要师尊死……”

　　“大胆，竟敢在道尊面前，如此胡说八道！”那人怕扶慈治自己的疏忽之罪，一味怪在谢阑峥身上，大声吼他。
　　扶慈顺势将稚子护在身后，冷冷一眼，默然不语。那人自知麻烦，难堪退到一边。

　　扶慈摸了摸小阑峥的头，安抚道：“既然阑峥不喜欢这种花，那为师明天就命人把院子里的梅花树都砍了。”

　　“啊！尊上，这可是你最喜欢的灵梅，当初费了好大劲才栽活的。”
　　扶慈又淡淡看了一眼那人，那人这才识趣退下了。

　　小阑峥怯生生望着扶慈，一双脚在雪地里冻地惨白。扶慈怜爱地抱起他，又问：“不冷吗？”
　　“现在不冷了。师尊的怀抱好温暖。”

　　扶慈眉眼流露一丝柔意，问：“阑峥喜欢什么花？等明年春天，在院子里重新种上好不好？”
　　稚子小心翼翼试探：“可以嘛？”

　　他果断同意：“当然可以。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
　　小阑峥迷糊又欣喜：“家？有师尊的地方就有家吗？”
　　扶慈不厌其烦，宠溺一笑：“嗯。”

　　谢阑峥高兴地拿出一袋种子，递给扶慈，他可怜兮兮地笑：“师尊。这是我家乡最美花树的种子，花瓣是黑色的，花心是金色的，象征着在无尽黑暗里的最后一丝光明……”

　　“哦？它叫什么花？”
　　“叫苦心花。”

　　“苦心？心苦……”扶慈下意识觉得不吉利，可转而自嘲一笑，自己好歹一代尊上，竟然迷信这些，又在心里打消了惑然。

　　小阑峥激动解释：“因为此花虽苦，但它的种子保留地最久，是每个漂泊在外的游子都会带在身上的，在这世间，无根漂泊的游子心，很苦……”

　　“嗯。那就种这个。”扶慈想起他可怜的身世，又果断应允。
　　小阑峥感动地两眼汪汪：“师尊真好，阑峥永远喜欢师尊。”
　　“阑峥很乖，师尊就事事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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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直到现在，扶慈清醒过来，眯眼望着那些花树，心里大胆做出假设：这种花树会不会是一种侵略的标志，当它占满整片山时，就是谢阑峥留给外敌趁虚而入的最大信号……他当年的同情与怜爱不过是谢阑峥得寸进尺，花言巧语的殉葬品。

　　他这样想着，气得不轻。
　　院子里安静的只有风声，天空又飘起了小雪。

　　这时，南园门外突然出现一道灯笼的光亮。脚步声很轻浅，一时走神的扶慈竟没有察觉来人。
　　谢阑峥一眼望见廊桥上那抹单薄清影，孤寂地，遗世独立地，站在一片细微的小雪里，背对着他。以前，他望这道背影，需要仰头，那时的目光带着殷殷期盼与欣喜，如今，他注视这道背影，心里只有变幻不停的复杂情感……

　　师尊的背影何时变得如此清瘦，他甚至好想……抱抱他。
　　无数杂念在脑海翩翩飞乱，最终却只化作一声毕恭毕敬地倾腰：“师尊……”

　　扶慈肩身一顿，闻声回眸，乍见谢阑峥谦恭垂首眼前的样子，藏在袖中的手指慢慢蜷缩，莫名的火气在心口渐渐积累，却强扯一抹笑意。
　　“你来了。”

　　谢阑峥不敢抬头，依旧请罪的姿势，语气谦卑：“师尊，您……好些了吗？”

　　“……你想我好嘛？”良久，扶慈轻轻眨眼，一语双关。

　　谢阑峥身形一僵，利索下跪：“是我冒犯师尊，还请师尊降罪！”

　　猜不透他话语的虚实，扶慈无奈一叹，上前搀扶他起身，口吻淡淡：“为师，不怪你，只要你迷途知返。”

　　谢阑峥故意忽视扶慈话语的暗意，乖巧点头：“多谢师尊原谅，不会……再有下次了。师尊待我的好，一点一滴，徒儿都不敢忘。”

　　嘴角扯了一抹一闪而过的讽笑，扶慈不经意地远离他，站至围栏边上，将手中的花枝扬在风雪里，淡淡道：“阑峥，你还记得曾经你告诉过我这苦心花的含义吗？”

　　谢阑峥双眸惊愕一凝，才注意到扶慈手中那束花，一时连鼻息都急促不少，伤感垂眸，语气却很坚定：“苦心花的意义，是黑暗中最后一丝希望。”

　　“哦？那为什么会苦？”扶慈蹙了蹙眉，语调徐徐，“……又是谁的希望，谁的绝望呢？”
　　“师尊……”谢阑峥动容抬眸。

　　扶慈笑着回望他：“阑峥，你有没有想过花的苦，不是外因所致，而是它本身沉浸在悲苦之中，由内到外散发苦涩的味道……”

　　谢阑峥抿了抿唇，淡定道：“师尊见解另辟蹊径，徒儿受教了。”
　　“我从不对人说教，也不喜欢听人说教。看来这么多年，你还不够了解我。”

　　“呃……”谢阑峥哑然垂眼。
　　见人油盐不进，扶慈目露失望，暗暗强运功体，催促体内毒性复发，登时五脏受痛，他硬撑住，缓缓吩咐：“咳……外面有些冷，你扶我回，回房吧。”

　　“是。”
　　谢阑峥快步上前，还未站至扶慈肩侧，就见他身形摇摇欲坠，散发翩乱间，乍然青衣呛血，闭着眼栽入他的怀中。一副仙躯在多日重伤与毒痛下消磨得只剩骨架，月色下，苍白的侧脸全是病色，唇角残存的血滴渐冷渐凝，刺眼更刺心。

　　谢阑峥心神大慌，紧紧抱着扶慈：“师尊！师尊！怎会……”
　　“来人，叫名医！快叫名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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