婵

　　接下来半个月里婵还是不出门，宅里的东西倒越来越多，全都是贺明松送来的——
　　有时是他亲自登门送，有时是贺家帮工送，还有些时候是百货商店的人送。

　　不等婵厌烦，霄和孙妈就厌烦起来，尤其孙妈。起初见贺明松时她还觉得对方大方有礼，这时看倒像强盗，说了不要还硬往人家中送。

　　霄最初见到那些东西时问是从哪儿来，得知后亲自还回贺家，贺家礼貌收下，但等霄折回家中时那些东西也跟着回来，他也为此恼了。

　　有时霄会懊恼他们家亲戚不多一事。若是当年的纪家，贺家怎敢这般肆无忌惮？但这事并非假若就能解决的。
　　这些日子霄不太忙，他便加紧修缮他们在学校的旧居，打算早日搬回去住，心想到时候有校警拦着，这些东西便送不到家里来。

　　婵则像是见不到这些东西，并未觉得困扰，每日所想之事都是几时开学一事。
　　已是十月初，距离绮和复员报道只剩五日，婵想到清安离开那日说他最迟开学前回来，总觉得他连这事都做不到。
　　那样的话，叶清安便朝她撒谎了。

　　她想着，孙妈寻来，说门外有个女学生找她，她请人进来才知是谢知容。
　　知容挎着白布包，手里还拿着封信，进来时将信递给婵：“你说巧不巧，在门外等你时邮差送信来，我正好给你捎进来。”

　　婵一见上面的字迹便清楚了——这段时间仍有清安的信陆续送来。
　　她将信放去一旁，不看。

　　清安的字在数学系很出名，几乎没几人认不出，有时他解过题的纸都会被人传来传去，这样一来，知容也知这信是谁人送来，似笑非笑对婵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婵不接话，只问她：“你来做什么？”

　　知容悻悻，说：“我来其实是为那‘小人’。”
　　她从白布包里取出笔记本和钢笔来，接着道，“近日我随叔父去报社学习，正学撰文，却在报上看到《才子少爷深陷痴恋》一文，呸——还才子呢？真像个流氓。”

　　婵一听便知她说的是贺明松，在昆明校园的一年，知容是替她挡过几回贺明松的纠缠的，那时贺明松还不似现在这般无顾忌。

　　空气静了静。知容见婵眉眼清冷，一副无喜也无悲的模样，不觉疑问：“纪诒月，你都不生气吗？”

　　“尚不在眼里的事怎么会惹我生气？”
　　只有心中的事会使她生气，但似乎也没必要。

　　知容扑哧笑了声，暗想婵真是一如既往的冷情，说出话来直戳人心。
　　但她仍觉愤愤，说：“可他这样大张旗鼓，又是送东西，又是派人撰文，真令人不齿，我想帮你反击，你看可好？”

　　“嗯？”婵意外地有了一丝情绪波动，她看着气鼓鼓的知容，“怎样反击？”

　　“倒也只能写写文章了……你祖父一生的荣光当教世人敬重，他们贺家竟在老人去后这般轻视你家，就该说出去让世人见识见识，也好让他们收敛些。”

　　婵倏然回想起儿时住在这里与爷爷玩闹的场景，但听后只摇摇头：“这事不值得拿爷爷做文章。”

　　“唔，倒也是。”
　　知容愁眉苦脸，但又想此事婵都不甚在意，又何须她愤愤不平，便想开些，与婵说，“今日真是打搅你来。”

　　“并不打搅，我正好有事要请你帮忙。”

　　婵的话让知容一惊，她哪里听过婵说这样的话，便是在昆明时都不曾有过，故而回话时舌头都打了下结：“什、什么事？”

　　“你等等我。”
　　婵说罢离开客厅，到自己屋里一趟，再回来时手中拿着张薄薄的纸。她将信纸递给知容，说：“你说你在报社学习，我想请你帮我登这篇启事，我就不用再出门。”

　　那是份赁屋启事，婵与霄商议之后决定将东院留下不租，偶尔回来住，正院和西院则可长租。
　　三院皆有正门，院与院之间也有院门隔断，因此不管是租一院还是租两院都很方便。租赁价格也已写在启事上，如此来能省去不少面议的麻烦，除此之外还提了些简单的要求。

　　知容看完点点头：“这很容易，大概明后两日就能见报。”她将信纸夹进笔记本里，收进布包，然后抱着一丝期待问，“我能逛逛你家的宅子吗？”

　　婵点头，起身带知容出客厅。
　　婵对这座宅院从前的样子记得很清楚，哪里挂着对联哪里架有花棚她都还记得，只不过那也是黑白电影的画面。如今对联不知被谁摘走，花架也早已不再，和从前完全是两样。

　　“真可惜，以前这里一定很好看。”

　　“能留下来已经很好。”

　　“这倒也是，我想起我家老房子，那颗炸弹偏偏落到我家院里，唉——”知容叹完，在西院里发现两棵枣树，眼一亮，“我能摇些枣下来吗？”
　　如今物价太贵，今年都没买枣吃呢。

　　婵仰头看起，那里的树梢上满是红枣，都熟透了。
　　两人便一起摇枣，知容离开时兜上一大包，笑得像是代数没有考失败，与婵说：“今日真是来对了，不虚此行。”

　　婵微微一笑，没有说话，但知容见到那笑就已知足，美滋滋去了。

　　婵望着她走开，这才退回院中，将适才摇下的红枣洗净，留一些在客厅，剩余的自己带回房中。同样带回去的还有那封信。
　　她吃一颗枣便看那封信一眼，最后剩下的枣核数量是奇数，便擦擦手拿起信来。

　　婵：
　　这是今日与你写下的第二封信，头一封写到一半时踏雪跳上桌来捣乱，墨洒了。
　　还从未与你提过它，不知你对猫了解多少，踏雪在猫谱上应归踏雪寻梅一类，是说全身生黑毛唯独四只脚雪白的猫，我认为它的脚有些像莽吉柿，总喜欢摸。但现在它成了乌云猫，四只脚教墨染得漆黑，我罚它作画去，不知会画成什么样。
　　母亲已决定手术，术后还需观察些时日。前几日她见到我给你写信，问我几时能将你追到，我想我的确还没能追到你，近日总是很担心，梦见你要与我分手。婵，离开你的日子越长，我就觉得你离我越远，你还在往前走，我稍一慢下你就走远去。但你不用为我驻足，你走你的，我自会跟上你。你像是我的老师。
　　近日我又在读浪漫主义文学，有些新的感悟，方才写在信里，这时却决定不说，等我回北平后当面与你讨论，我想你会喜欢听。其实还有许多话想说，但你大概不愿看太长的信，便在此结束吧。

　　信件末尾没有署名，但他在右下角画了只黑猫，婵定睛看那只猫，最后伸出指腹轻轻摩挲两下。

　　叶清安，你到底长了颗什么样的脑袋？

　　婵将信收起，同样压在《曼弗雷德》下方，这时她有些想看此前让孙妈收起的几封信，但不到一分钟就打消了念头，接着看书。

　　到开学前两日，霄开着借来的汽车回巷里，婵与孙妈已经收好行李，一件件装去车上。门外还候着几辆黄包车，是霄雇来往贺家还东西的。

　　今年政府想要取缔上海的人力车，但这太过不切实际，遭到社会反对后草草收场。如今人力车仍有存在的价值，若真觉不人道，便该想办法解决根源上的问题。
　　霄想着，将工钱付给车夫，看他们将从贺家送来的东西全部搬到车上，这才锁好院门，上车离去。

　　今日起婵便要回到校园里住，她坐在霄边上，看向玻璃窗外。
　　汽车驶过什刹海，湖里的荷已经凋败，只装了一片深蓝的天，堤边的树还多是绿的，偶尔见得一棵转黄。过不了多久北平的树就该变红了，到时候应该回来城中走走。

　　“冬天快到了。”出了西直门，霄忽然这样说了句。

　　婵还是看着窗外，和刚回北平那日一样，静默打量着这片土地。
　　路边的田野里有农人收割作物，如今正是收割作物的黄金时节，田野却显得有些荒芜。

　　战争破坏了土壤和播种的人，婵想着接过话，问霄：“有电话打过来吗？”

　　她是问出租宅子一事，也亏霄能听懂，回答道：“已经有几家来问，我想再看看，大概过几日就能租出去。”

　　婵默声，随着汽车颠簸。
　　过了田野汽车穿过许多民房，再走一截便见到绮和的校门，这时不等霄提醒婵便抬头看出去。其实霄早就让她回学校看看，但她一直不肯出门，如今见到新修的大门，婵这才鼻头一酸。

　　校园前的路重新铺过，总算不那样颠簸，车子平缓驶入校园，婵放下车窗探头向外看。
　　尚未开学，校园里只有少数学生前来注册，四周安静得只有鸟鸣声，婵这时才想起她已经有段时日没听见蝉鸣声了。她静静望着沿途的树与校舍，建筑虽已修缮过，但仍旧能看出它的旧伤，不知几时才能完全痊愈。

　　“家里和从前不太一样，邻居的裘伯伯换了住处。”霄忽然又开口。

　　“我知道。”
　　就像城里的宅子，战争将它蹂.躏得与从前几乎不同。

　　霄转了转方向盘，带着车子绕过假山，越过小河，最后驶过一条林荫道，将车停在路旁。

　　他们的家便在这里。
　　婵推门下车去，脚尖刚碰到地面就见临院的院门被人打开，看去那里，门里出来一个三十来岁的年轻男人，身穿长褂，提着信袋，一副风度翩翩的模样。

　　她惊讶一瞬，正准备叫人，就听霄先开口叫了，然后与她介绍道：“这位是历史系的吴初衍先生，我想你只听过他，今日起他便是我们的邻居。”
　　而后又向吴初衍介绍了婵。

　　初衍先生听罢一笑：“早前见过的，还是坐同架飞机回的北平，我们清安也在数学系，有时我也去他们那儿走走。”

　　他解释完便轮到霄费解。
　　霄想，历史系离物理系实在太远，他竟不知叶清安和吴先生也有关系。

　　婵却在想，也许清安母亲的病情已经有所好转，不然这位也不会笑得这般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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